九月的陽光斜刺入階梯教室,爬過銅制校徽上斑駁的綠鏽,在第三排課桌驟然折斷。致虛教授西裝的領針折射出碎鑽般的光點,他用銀質袖扣輕敲投影幕布,金屬撞擊聲在空調冷氣裡激起漣漪。
「現代管理學本質是人性博弈論。」他揚起手中燙金封面的《國富論》,書脊膠水處新鮮的裂痕像道未愈的傷口。前排女生記錄本上落下工整的速記符號,後排男生手機螢幕泛著幽藍的光。我數著投影幕布邊緣的褶皺,忽然想起昨夜圖書館角落那本1973年版《資本論》,書頁間夾著張泛黃的借書卡,最後一位借閱者的名字正是此刻講臺上游走的這個身影。
十年前油墨印刷的簽名,比此刻PPT上的楷體加粗標題更遑勁有力。那時的他會在《剩餘價值理論》段落間批註蠅頭小楷,如今卻在案例分析裡嫺熟地套用「藍海戰略」與「長尾效應」。當他說到「企業家精神是永續增值的資本」時,窗外銀杏葉正以每秒五釐米的速度墜落,某片金箔般的落葉粘在窗玻璃上,恰巧遮住了投影幕布右下角的商標浮水印。
課後提問環節,穿深灰衛衣的男生起身時帶倒了保溫杯。枸杞在滾水裡沉浮,像極了去年被並購的那家老字型大小藥企。「請問教授如何評價知識付費對教育本質的消解?」致虛教授扶了扶鈦金鏡架,鏡腿刻著某商學院周年慶的編號。「這正是市場經濟的精妙之處,」他的食指在鐳射筆開關上摩挲,「當知識成為可量化的生產要素......」
我突然注意到他西裝內袋露出的香檳色絲巾——與上周商業論壇主持人佩戴的款式如出一轍。記憶閃回至那個暴雨夜,我撞見他在地下停車場將整箱精裝教材塞進後備箱,書封上的推薦語墨蹟未乾。雨水順著車頂看板的霓虹流淌,在「實戰派管理大師」的稱號上蜿蜒成河。
蟬在窗外進行最後一次蛻殼。致虛教授正在解析某跨國企業的狼性文化,投影儀將他的影子投在《哈佛商業評論》的巨幅封面上,變形拉長的暗影籠罩住整個講臺。我數著他領帶上的斜紋,突然想起社區書店:那些被退回的滯銷書,封底定價簽覆蓋著層層疊疊的折扣碼,像極了某些學術期刊的影響因數軌跡。
暮色爬上窗櫺時,講座在經久不息的掌聲中落幕。保潔阿姨推著吸塵器走進來,致虛教授遺忘在講臺的鍍金鋼筆滾落在地,筆帽雕刻的拉丁文校訓在塵埃中明明滅滅。我蹲身拾起時,瞥見黑板槽裡躺著半截粉筆,石膏斷面露出蜂窩狀的孔隙,恍若被蛀空的知識殘骸。
月光漫過空蕩的階梯教室,老校工握著竹掃帚清掃銀杏落葉。他的影子與四十年前畢業照上的青年教授重疊,那時講臺上的粉筆灰會落滿西裝肩頭。而現在,中央空調出風口持續吐出標準化的冷氣,將最後一絲手寫板書的粉塵吹散在資料模型的矩陣裡。
淩晨三點的圖書館,我在古籍區發現本《鹽鐵論》。某頁空白處有鉛筆寫的微分方程,公式末端化作一隻墨色蝴蝶,停駐在「與民爭利」的鉛字上振翅欲飛。晨光微曦時,清潔車碾過滿地銀杏葉,那些被壓碎的扇形葉片呈現出奇異的透明質感,像極了被多重蓋章的結題報告扉頁。
秋風再起時,商學院公告欄貼著鎏金邊框的榮休教授名單。致虛教授的照片被暖黃色射燈籠罩,新增的日內瓦學派認證徽標壓在肖像肩部,宛如一枚遲到的勳章。黑曜石領針吞噬了所有光線,卻讓胸前的校史館紀念章顯得愈發黯淡。我在舊書市場潮濕的角落裡翻到本《道德情操論》,扉頁鋼筆墨蹟被歲月暈染成模糊的霧團,唯獨當年夾在《國富論》裡的鉛筆問號,穿透四十年光陰在批註邊緣隱隱作痛。
半張講座提綱從書頁間滑落,1985年9月的油印日期浸泡在咖啡漬裡。背面猩紅的問號裂變成蛛網狀紋路,某個暴雨夜的筆尖顯然過分用力,以至於此刻我的指腹摩挲紙背時,仍能觸到纖維斷裂處細小的鋸齒。
那只未能完全蛻去的蟬殼仍粘在教室窗櫺,中空的腹腔蓄滿秋露。保潔阿姨的竹掃帚掠過牆角,將乾枯的蟲蛻與鍍金鋼筆一齊掃入灰簸。在它們墜入黑色塑膠袋的瞬間,我聽見某個遙遠時空中,年輕學者將粉筆狠狠折斷在黑板上的清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