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棋師》六十四、在眼前消失的父親

晚上的魏家庭院，月光皎潔，晚風清涼，雲移動飛快，整個天體好像杯中物，快速翻攪著。電鈴聲發出急促短音，有人敲了魏家大門，一前一後，分別是獲得第十屆世界冠軍的范西利，十段賽的挑戰者劉子睿。被迎入廳堂之後，沒有寒暄，照面霎那即得知為何而來。大門在三次鈴響後迎進一個個重量級人物。

「小亮你也過來。」

遲亮跪坐在劉子睿身旁，這大弟子指著棋盤上的一顆白子：「直到這幾手您都處理得很好，老師的策略是對的，設法弄亂他的陣腳，讓他接應不暇。」接著指出右下的區塊，「如果在這裡把劫加重可讓局面更為複雜，或許會有契機。因為從這幾局看來，劫似乎是它不熟悉的。」

「我也發現AI似乎在規避“打劫”，如果能下出大規模的劫爭，就能緊咬AI最後的弱點。」范西利附議。

徹夜地推盤再推盤。

這麼短的時間，這兩局已經被研究的如此徹底，名人訝異著。這些人在跪坐地板的霎那，已抱定不藏私的獻出自己的智慧。他看著眾人緊靠的肩膀圍成一個圈，危機讓大家集結了，多麼緊密的圓。名人心一熱，起身與大家鞠躬致謝：

「讓各位費心了。」

沈默一整晚的遲亮，靜靜地看著。

眾人離開之後，名人陷入沈思，月已不見蹤跡，庭院整個被吸入黑暗中，偶而傳來魚躍出水面的聲音。

棋士看不到建立在人工智慧上的神經網絡，但有個下決策的位置被鎖定，這刺點，還沒被徹底檢視。

「是下在中腹的那一子。」

名人凝視著那一子，彷彿在評估那裏是否存在人們尚未總結出的新知識。

「知識！」

這兩字，突然像一根針，刺在太陽穴。他突然想到沒教養的第一手，那是“一片空白”的知識，沒有人告訴他人類有哪些禮節，棋面上的任何一個點，都是它可以下的地方。

人呢？該怎麼下、不該怎麼下，不計其數的規則不斷縮小下子的地方，任何一個人都逃離不了這相似性，巨大的範式，沒有人敢冒險脫離核心。那⋯⋯萬無一失安全求勝的定式，難不成是惰性！？

水池傳出激烈混亂的聲音，有魚身猛烈拍打在水面。

這一晚，幾乎沒有睡意。

三天後，三番棋的最後一場，到來。魏家父子前往會場的路上，聊的是學校最近發生的大小事，這兩個最近佔據頭版新聞畫面的主角，在這私人空間裡卻像陪孩子去上學的氣氛。他們已經提早一個半鐘頭抵達，沒想到酒店地下停車場已找不到任何車位。

第三局，名人執黑，Enormous執白。

因大局已定，名人反而特別輕鬆，下棋是這對父子最喜愛的事，他們不需爭取就自動被機會找上。此刻他們站在最前線，看著未來的第一道曙光從地表升起，只要眼睛還睜得開，他們是第一個見到未來圍棋世界的人。

名人難得遇到跟他一樣行棋穩健，滴水不漏的對象，整個心境已經放開。到目前為止，已經三十五手，細密到毫無瑕疵，他告訴自己耐心等待，縫隙總會出現。降噪模式開啟，這裡只剩下他了，他在黑與白的叢林之中，他專注地調動敏銳的視聽嗅觸，每片掉落的葉片都在他的接收範圍，他的腳接通整個叢林的氣根，可偵測到方圓百里內有哪個菌菇發射孢子，哪個藤蔓又往上竄了幾公分。這巨大的黑白林中，只有他一人，和一部機具。

七八分鐘過去，名人的兩隻手合併成手槍狀，槍管在他的下巴來回磨蹭著，像等待什麼，過一會，身體前後晃動著。他沒有察覺有台攝影機正鎖定他的舉止，名人耐心十足的等著，下巴逐漸高昂，沒人可猜測他目光焦點鎖在哪。相當詭異的畫面，彷彿看到名人的思緒像蛛絲般的飄蕩空中，極細的一縷絲，他的人站在遍佈蟬殼的樹下，整個身軀就快融為樹枝的一部分。

遲亮睜大雙眼，眼睜睜看著父親在他眼前消失了，似乎潛入某個很深的地底，這麼近卻完全探不到他的鼻息。太震撼！

這是父親嗎？他從未看過這樣的父親。

有動靜了，一個大人與一個小孩隔著一張桌子，

「名人黑子凌空一挖。」

名人將子落在棋盤中央的兩枚白子之間，將棋勢一分為二。這一子改變了整個局勢，天秤轉移了。這就是名人剛剛鎖定的點，他要瓦解Enormous中上方的勢力。

「Enormous白棋，退。」

「名人黑棋，擋。」

名人這最後的一擊使Enormous不知所措，局部白棋已經無法淨吃黑棋了。

遲亮盯著父親，他從未近距離看到父親進入到這種模式，非常陌生的形體。

在轉播螢幕看到這一幕的鏡光，倒是抓到名人的思維了。

從目數上來看，現在Enormous的白棋應該在九十九目左右，占據了很大的優勢。不過勝負還很難說，棋局還是中盤階段，中腹下方還有右下角空間還很大……。只要把黑棋中腹的大龍救出去，白棋在下方的四顆子就危險了。

啪！名人黑棋凌空落下，遙遙在下方落下一子，吃住白棋的這四顆子。

Enormous完全無動于衷，到己方的左上角飛了一手。

名人眉頭一皺，他盯著白棋的這手飛，不偏不移的點在雙方爭奪的要點上。

沒多久。黑棋又是一子落下，從左往右跳了一手，擠壓白棋在這裏的整體陣勢。

關鍵時刻，Enormous白棋強硬一扳。

名人神色一凝，同樣跟著一扳，直覺告訴他，這個時候若是退回自己的黑棋就沒機會了。

白棋從角落往邊空上一跳，黑棋直接跨斷，勢必吃住這子。

而Enormous只是簡單地往上長出，黑棋一陣圍追堵截，眼看著白棋沒有生路的時候，Enormous突然往二路一立。這子落下，給人感覺幾乎已經奠定了棋局的勝負。

幫忙執棋的遲亮驚訝不已看著自己下出的棋：「這可是要搜黑棋的根啊！」

就在此時，名人又是一子往中腹落下不理會這裏死活，電光火石間，他居然反過來夾住白棋這裏的三顆子，非常刁鑽。

那瞬間，名人感覺是自己的下意識下出這一子。

遲亮兩眼發出崇拜目光，此刻在他眼前的父親，已經是完全陌生的父親。餘光瞄到Enormous已經在螢幕上作出回應。回神的遲亮，一顆白子連忙落了下，往外一長，回應黑棋的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