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窗前,我睜大眼想望穿兩百公尺外的帕德嫩神廟,卻恍惚感覺它沒有肉眼所及那麼近在眼前,而更像裝飾於高牆的畫中風光。不,我心中所想並非「優美如畫」,反而是一種面對藝術品之際,再怎麼沉浸或想像自己倘佯其間,仍不免意識到自己身為當下的觀看者,始終與之隔著無法跨越的時空。
象徵西方文明的神廟穩固浮懸在城中央,對比於滿佈塗鴉與觀光客的雅典巷弄街頭,如同兩千年前的黃金年代之於當今蕭條的希臘,只能仰望。雅典娜還眷顧著這座城市嗎?那年,我在酷暑飛抵雅典,預計參加好友的海濱婚禮——蔚藍的天空與愛琴海、小島上的藍圓頂白方屋,「希臘婚禮」勾引無限浪漫遐想。不過啟程之前,我的興奮其實更多來自學生時代對古希臘哲學的喜愛和嚮往。
於是,近乎理所當然地失望了。柏拉圖的形上學,要我們看穿感官和感性接收到的現實只是表象,而以理性去認識事物的本質,即「理型」,那才是完美且永恆的真實。他說,現實世界只是對更高一層「理型世界」的描摹、複製,是其陰影;而藝術,藝術充其量是對模仿的模仿、對影子的描繪,距離真實已經隔了一層、再一層。
我也感覺今日雅典不過是古雅典城的殘影。
但最令我失望的,也許並非雅典實際上如何,而是極其私人的遺憾:漫漫長病使我虛弱,即便千里迢迢來到山腳,仍無力攀登上海拔僅一百五十公尺的山岡頂端,無法散步在曾經輝煌、而今倚賴現代工程巍巍續撐其傾頹的大理石圓柱與石塊間,發出唯有身處那一瞬才可能湧現的感慨與讚嘆。
現實斷簡殘垣,理型是不會被完美重建的女神及其居所。永遠施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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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此刻我所在的,已經是最接近山巔的地方。這裡是雅典新衛城博物館,三樓著名的帕德嫩展廳中心,設計了與神廟內殿規模完全相同的矩形結構,展示刻有雅典娜節日遊行與運動會的帶狀裝飾浮雕,以及演繹希臘諸神與人類爭戰的外牆排檔間飾。
爬上衛城山岡也只能見到神廟內外浮雕的複製品,原件大多珍藏在這裡了。
只是,我還沒來得及細究其生動與內容,就先因為霎那恍然大悟而心頭一震:有些雕刻顏色偏深且不均勻、頗有厚重斑駁感,另一些則是全白色的;當它們並陳或拼接在一起,明顯可見前者是原件、後者是複製品。
原來,先前我興致高昂、一個個湊近觀賞的雕像和文物,並非全是真品。
連忙查詢了才弄清,館內多數複製品的說明牌上都標誌著「BM」,那其實是原件目前所在地大英博物館(British Museum)的縮寫。儘管知道大英博物館展品爭議不斷,多年來希臘、埃及、中國、非洲各國都積極要求文物歸還,但原來,衛城眾神廟的雕像與裝飾正是其中一大焦點,所以這裡才只好用複製品填補空缺。
我愣在原地,盯著某個由玻璃保護起、表面陳舊到發黃發黑的浮雕殘片,試圖回想之前欣賞的展品中,究竟哪些是原件,哪些是複製品?
顏色深淺、玻璃存在與否,除此之外我再無其他線索。
明明只能以這麼表面的方式來辨別,我卻仍在意識到它們是複製品的當下,不自覺湧現了輕視。我甚至偷偷氣憤地以贗品來指稱它們,儘管這是錯誤的——這裡的石膏複製品並未意圖欺瞞,它們白得那麼勻稱、滑順、乃至於突兀,不像坊間企圖以假亂真的贗品,刻意做舊、從色澤和質感上全面仿古。
我們對於目睹原件和真品是如此執著。可是,若身為大眾而非專家的我們其實難以分辨真偽,甚至,也可以從精緻的複製品中獲得與原件幾乎相同的美感經驗,那麼觀看原件與複製品的差別究竟是什麼呢?
尤其,在古希臘時代,藝術家是「手藝人」或「匠人」,藝術(techne)的內涵更接近技術和技藝,從理髮、木工到繪畫、雕刻,皆與製作密不可分。在此意義下,現今博物館團隊結合考古、文物修復、科技等跨領域專家,經過嚴謹的調查考證,鑽研古代材料和藝術技法,盡可能如實重現現存原件的所有細節,甚至進一步將損毀殘破的物件還原以曾經完整的樣貌,這難道不是匠人精神的極致體現?
或許有人會說,複製品即使復刻得再精確,仍是「仿造」、而非「創造」。以當代人的觀點來看,「原創性」確實是藝術作品最關鍵的特質。但在古代並非如此:古埃及藝術自有一套三千年不變的藝術規則,藉以展現他們對人事物的形式、外貌與意義的知識,無須創新、不要別出心裁,優秀的藝術家就應當製作得近似於往日名作。
古希臘藝術受到古埃及影響,但在規則中變化出更自由生動的人體形象。年輕時曾繼承父親從事石匠、雕刻工作的蘇格拉底認為:藝術家應該觀察感情支配人體動態的方式,從而表現出心靈的活動。我想,這不僅道出了古代傑出雕刻家的作品為何脫離神話脈絡依舊打動人心,亦適用於共同打造眾神廟浮雕的每一位匠人。
希臘文裡有個美麗的詞語「meraki」,意思是用靈魂、創造力和愛去做一件事,將自己的一部分投入其中。無論是古希臘的作坊石匠或如今的博物館團隊,即使看似依照既定的藍圖和外在形式進行製作,但他們在過程中投注的龐大心力、熱情、專注甚至創意,使成品擁有了靈魂和生命力,可以說雖非原創、卻十分具有創造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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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元前四四七年,帕德嫩神廟開始興建之時,蘇格拉底正值二十三歲。不知道當年的他是否也參與其中?他曾想過自己的街邊對話將與神廟共同矗立於山頂千百年嗎?
透過觀看文物或藝術作品遙想它們被創造出的那個時空,遙想它們如何在時光長河歷經輾轉與滄桑,逃過一次次破壞與戰火,時而受到崇尚、時而被摒棄遺落,如今好不容易立於我們眼前、或讓我們來到它跟前——這是原件的另一個重要特性:歷史見證。
當代複製品確實無法重現這份獨一無二的存在與魅力。不過,值得懷疑的是,我們真能從原件本身看出這些歲月和故事嗎?
似乎更有可能的是,我們需要動用大量得想像力,在那些泛黃、斑駁、磨損上平添許多聯想和虛構,才足以看出時間鑿刻的力道與意義。
更有意思的是,現存在各地博物館的雕刻品「原件」,很多其實是古羅馬時期的複製品,而非古希臘時代真正的「原作」;它們在當時亦不過是收藏品、紀念品,也有些被置放於花園和公共浴室當成裝飾。這些不必然精美或準確的複製品、甚或贗品流傳至今,亦乘載了歷史悠悠的重量,為我們所珍視,卻終究無關乎靈光,也未必更逼近真實。
真實代遠年湮,但有跡可循的不僅有古老的神話。根據文獻和考證,真實是帕德嫩神廟塗刷著對比強烈的紅與藍,山形牆上眾神五彩繽紛;神廟內供俸高達十一公尺的雅典娜女神,黃金戰袍、象牙皮膚,閃耀又高貴。穿披肩的少女(Peplos Kore)亦不素樸,一身鮮黃或鮮紅的連衣裙,畫著濃眉紅唇優雅地笑,那微笑永遠不老。
亞里斯多德並不同意其師柏拉圖,而主張藝術比現象世界更接近真實,因為藝術揭示了事物「應當如此」的模樣——不是藝術家主觀認為的理想樣貌,而是遵循事物內在本質與規律,具有必然性和普遍性的模樣。在我看來,這一說法最深刻呼應了古希臘藝術的美與和諧,那當中傳遞的理想性,並非排除或抹平缺陷之後剩下的無瑕,而是真切地從充滿偶然與不確定的現實之中,看見了人事物最終可能體現和企及的高度。
帕德嫩神廟早已神去樓空,我們卻無法停止修復與仰望的、那樣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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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因此,即便是當時體弱的我,看著那些健康完美的男女雕像胴體、看他們力量豐沛的運動姿態,絲毫不會引起自憐或傷感,反而受到了鼓舞——那青春是永恆的未來式,而非任何轉瞬即逝的往日年華。
那次旅行,我連海濱婚禮都還來不及參加,又匆匆因病提前返回台灣了。不過,離開前,我們在酒吧旁的沙灘瞥見了愛琴海一角,日落時分,薄雲與海面相映閃爍著紅粉橘光,波瀾不驚。
日昇日落,愛琴海永不褪色,而我想像那些複製品,有一天全都能漆上千年前的豔麗,與歷盡風霜的原件同住在雅典博物館內,一輕一重跳著舞,代替雅典娜的守護。
(原文刊載於皇冠雜誌2025三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