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畢業十週年,當年的班長主辦了一場同學會。前去參加的路上有點近鄉情怯,雖然和幾個好友依然不時聯絡見面,但大部分的同學都多年不見了,難免想著是否會有接不上的空白、甚至叫不出名字的尷尬。不過,抵達約定的餐酒館,一推開門,整個昏黃溫馨的小空間擠滿了擁抱和笑鬧,無論當年交情深淺、都互相給出一模一樣熱情溫暖的笑容,才發現即使多年之後,在彼此面前我們瞬間就能回到十七八歲那麼純粹的模樣。
那一年,我們穿著已經熟悉的綠制服、揹著微微褪色的橄欖綠書包,踏進了高二。經過高中第一年的混亂和適應、以及要選第一二或三類組的分叉路,此時的我們彷彿對自我和未來有一點點篤定(至少知道自己不喜歡、不擅長什麼),但又有很大一部分還在摸索、尚未成定形。在這樣的年紀和狀態,我遇見了最聰明、自信、大方、帥氣、溫暖、爽朗、迷糊、古靈精怪等各式各樣的女生,而我確信只有在女校裡才可能與這樣的她們相遇。
高中女校其實不太像一個小型社會,反而更像烏托邦。在這裡,沒有異性的眼光、不需要用社會的性別刻板印象斷定他人和束縛自己。人與人之間一旦抹去性別這要素,彷彿就能脫去世俗的外在軀殼;身材容貌打扮都並不重要,可以邋遢、可以扮醜,可以自在地哭和笑。在這裡,老師和同學都期待你文武雙全甚至十項全能,沒有什麼是女生做不了的,所以當我們想像任何事、或勾勒理想未來的藍圖時,不會特別考慮身為一個女性應該或適合什麼,而只是問自己想要成為什麼樣的人、過怎麼樣的生活。
這在更久以後當然顯得有些天真,終究我們都必須進入大學和社會,煩惱著在女校時未曾有過的煩惱。可是那份天真和純粹一直保留在心底,在後來的世界太紛雜喧嚷的時候,會想起當年自己有過的確信,會想想現在的選擇和決定該如何向十七歲的自己說明。回過頭來看,高中確實是形塑自己的性格、價值觀、世界觀的關鍵時期,許多未曾改變的信念、對自我和他人的理解,仍可以追溯至當時看的書和電影,以及朝夕相處的朋友同學。
跟外人想的不太一樣,女校裡的女孩通常沒什麼心機,因為這裡沒有什麼需要爭鬥。在這裡,就算有競爭也不需要踩著別人往上爬,只要充實自我讓自己由內而外發光;你會看見每個人有不同的光芒,耀眼、或柔和,澄黃、湛藍或多彩,每一個都獨特。在這裡,人際關係的基調是相互體貼、陪伴,我們一起參加了校慶運動、詩歌朗誦、英文話劇等班際校際比賽,留下各種合作的成就感和笑點,也一起度過大大小小考試的折磨和不如意。因為共同經歷太多事情,彼此的情緒也很同步,或者即使不一樣也特別容易感同身受。
女生和女生之間很容易就可以很親密,可以手牽手去合作社買東西,開心的時候摸摸對方的頭,累的時候靠在別人肩膀上休息;可以吵吵鬧鬧高歌傻笑,也可以低迴訴說和傾聽彼此最深的渴望和恐懼、最私密的話題。比起對異性,我們可能對同性之間的愛認識得更徹底,因為與她們的關係裡早就包含了、但不限於愛情宣稱會帶來的那些美好,體會了愛的各種形狀和可能性。
是因為在長大成人的過程中、最重要的那幾年裡,身邊圍繞的都是善良可愛的女孩,所以後來的我們,一個個都長成了勇敢忠於自我、但同時對他人和世界溫柔的女子吧。二十八歲的我們,早已學會將自己打理得光鮮亮麗,不復當年青澀的模樣。可是相聚的時候,即使是短短的談話,卻好像能看穿那些外顯的事物,看見彼此更內在的狀態;又或者是因為從前累積的信任,一下子就敞開了心房。
經過這樣的夜晚、再回到各自的生活軌道,彷彿安心了許多。因為知道自己原來擁有一片隱形的支持網,原來我們都替彼此記住了曾經自然而然散發的光亮,而那從未真正熄滅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