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宵七仔的冷光總在子時後愈發清冽。我常立在鮮食櫃前,看蒸包機吞吐的霧氣在玻璃上畫出轉瞬即逝的流雲,三五個夜歸人捧著魚蛋燒賣站在霓虹與暗影的交界處咀嚼孤獨——這都市劇院永不落幕的獨幕劇裡,每個角色都是他人的觀眾,亦是自己的主角。
穿駝色風衣的中年男子準時在淩晨二時十七分推門。他慣用右手無名指輕觸感應器,仿佛敲擊著某段被歲月封存的摩斯密碼。零錢落入收銀台的叮噹聲裡,總能聽見他從喉間擠出的半聲「唔該」,像老式打字機卡住的墨帶。十年間我目睹他買過的物件構成奇異的生命年輪:初期是威士卡與安眠藥,後來是嬰兒奶粉與退熱貼,上月開始添購護腰墊與銀杏膠囊。
收銀台後的小姑娘阿May總在制服口袋藏本《追憶似水年華》。有次他瞥見書脊時瞳孔驟然收縮,右手無意識地在空中劃出半個抛物線——那是教書先生捏粉筆的姿勢。後來某夜暴雨滂沱,他遺落的記事本裡飄出泛黃剪報:1998年皇仁書院傑出教師獎狀,獲獎者照片裡的青年眼神清亮如未蒙塵的銀河。城市折疊著無數這般互為鏡像的人生。茶餐廳收銀阿姐能記住二百位元常客的早餐組合,卻不知那位每日點沙嗲牛面走青的老伯,年輕時竟是叱吒油麻地的粵劇武生。街角花店老闆娘熟稔每位買白玫瑰的顧客,卻不曉得其中某束每週準時出現在瑪麗醫院兒童腫瘤科的窗臺。
佛洛伊德說現代人皆戴著人格假面跳集體探戈,我倒覺得這時代更似千萬面棱鏡相互折射。那位總在IFC露臺喂麻雀的銀髮紳士,西裝內袋藏著泛黃的情書,落款是1967年的巴黎郵戳;地鐵裡妝容精緻的OL手袋裡,舊式卡西歐計算器按鍵下壓著泛黃的樂譜手稿。我們在便利店的微波爐前相遇,在電梯的鏡面中對視,在茶餐廳的轉扇下共聽陳年積塵的歎息,卻始終恪守著某種心照不宣的結界。
這讓我想起維多利亞港的渡輪。百年前擺渡人熟識每位乘客的鄉音與故事,今時今日我們刷八達通時連眼神都吝於交匯。科技將親密碾作二維碼,把溫存壓縮成表情包,卻解不開最原始的存在困局:我們愈是精心構築社交網路的巴別塔,愈在靈魂深處豢養著成群結隊的陌生自我。
某夜颱風過境,七仔的玻璃門在狂風中震顫如垂死蝶翼。那位風衣男子破天荒買了雙份咖喱魚蛋,將其中一碗推向正在補貨的阿May。「我女兒...」他忽然開口,聲音像生銹的琴弦,「她曾說這味道像童年。」阿May的睫毛在蒸氣中忽閃,我看見兩顆水珠墜入關東煮的湯鍋,泛起微小漣漪。原來某些破界時刻,只需一碗六塊錢的魚蛋湯。
普魯斯特若活在今日,或許會寫《追憶似水年華》的香港版:在711熱狗機循環往復的滾動聲裡,在茶記侍應「行街定堂食」的詢問中,在屋苑保安每日三千次的測溫儀輕觸間。我們與千萬個熟悉的陌生人交換著生命的碎屑,如同深海魚群在暗湧中閃爍磷光,拼湊出整座城市的集體潛意識。
離島墳場的守墓人告訴我個秘密:那些常來祭拜陌生孤墳的市民,多半是在他人的墓碑前澆灌自己的心事。或許這正是香港人的生存智慧——將最炙熱的情感冷藏於禮貌的冰層之下,把刻骨銘心的故事壓縮成便利店收據上的條碼。當黎明的第一班電車碾過軌道,昨夜的魚蛋香與未及落淚的故事,又都化作玻璃門上漸漸消散的霧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