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病房少女數著梧桐落葉等打針。當心電圖變平直綠線,她化成雪蝶碎在月光裡。
消毒水的氣味滲入骨髓時,雲滄玥正數著窗外梧桐樹的落葉。
這是她學會的第六種計時方式——
當第十二片黃葉打著旋墜向草坪,護士就會推著發亮的金屬治療車來到床邊。「小玥,該打針了。」
護士將淡黃色藥液接入留置針,塑料管在陽光下折射出細碎的光。
雲滄玥安靜地蜷縮在印著卡通圖案的被子裡,十七歲的身體薄得像張被揉皺的化驗單。
她已經不會為針尖刺入皮膚而顫抖,那些密布手背的青色針孔如同年輪,記載著六千多個被困在病房裡的晨昏。
走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母親提著保溫桶撞進病房,髮梢沾著初冬的細雨。
「今天燉了山藥排骨湯,醫生說要補充⋯⋯」
話音在看見女兒手腕上新綁的止血帶時戛然而止
雲滄玥看著母親眼下的青黑,昨夜那段朦朧的對話再次響起——
父親在走廊壓低聲音哀求:「能不能再安排一次骨髓穿刺?錢我們會想辦法⋯⋯」
「媽,梧桐樹快禿了。」
她打斷母親的話,蒼白的指尖觸碰冰涼的窗玻璃。
住院部樓下的老梧桐陪她度過七個春秋,此刻枝椏間懸著的最後幾片枯葉,如同她日漸稀薄的生命力。
監護儀的電流聲在深夜格外清晰。
雲滄玥數著綠色波紋的跳動次數,這是她發明的第七種計時法。
每次心跳間隔延長0.2秒,就像沙漏裡的流沙變得遲疑。
床頭櫃上擺著褪色的算術本,泛黃的紙頁記錄著這些年錯過的時光——
小學畢業典禮在第三次化療時缺席,初潮來臨那天正在輸血,十六歲生日願望是拔掉鼻胃管吃口蛋糕。
「又在看星星?」
值夜班的護士輕手輕腳更換鎮痛泵。
雲滄玥搖搖頭,醫用膠帶在鎖骨留下紅痕。
她其實在觀察對面樓層的燈光,那些方格子般的明滅光斑裡,住著和她共享黑夜的病友。
上週住進來的白血病女孩今天沒再出現,就像去年春天那個愛摺紙鶴的男孩,某天清晨隨著監護儀的長鳴去了遠方。
母親蜷縮在陪護椅上淺眠,羽絨服下露出半截病危通知書。
雲滄玥記得那張紙的重量,輕飄飄的,卻壓斷了父親挺直的脊梁。
上個月他跪在主任辦公室的模樣突然浮現,花白頭髮抵著冷硬地磚,而自己正躺在CT機裡,看著環形艙壁如同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隧道。
平安夜的月光漫過窗台時,雲滄玥聞到了雪的氣息。
監測儀突然發出尖銳警報,紛沓的腳步聲撞碎寂靜。
她看見無數雙手在眼前晃動,呼吸面罩蒙上白霧,但胸口撕裂般的疼痛反而變得遙遠。
母親的哭喊穿透急救車的鳴笛聲,父親的手掌死死攥著床欄,指節泛出瀕死的青白。
「血壓持續下降!準備腎上腺素!」
「家屬請在外面等!」
在意識沉入黑暗前的瞬間,雲滄玥終於看清了那些梧桐枝椏的形狀——
它們交錯伸展如同通往星空的階梯,最後一片枯葉正在月光中舒展成蝴蝶的翅膀。
她想起第一次化療時弄丟的布偶兔,想起偷偷倒掉的苦藥,想起每次病危時母親藏在洗手間裡的哽咽。
原來所有疼痛都是蛻殼的蟬,此刻正從她十七歲的軀殼裡振翅而出。
監護儀的蜂鳴化作聖誕頌歌的旋律,雲滄玥最後聽見雪落梧桐的簌簌聲。
那些積壓多年的歉疚與眷戀,終於隨著心電圖歸於平直的綠線,在漫天飛雪中溫柔地碎成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