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日天色向晚,孺哀摘下了龍冠,換上皇燮給他的布衣與布鞋,在寢宮內踱來踱去,坐立難安。他不斷看向門口,心中既期待又焦躁。忽然,一陣腳步聲自外傳來,他眼睛一亮,立刻轉頭望向門邊,卻倏地愣住了。
那不是皇燮。進門的是一名陌生男子——高挑挺拔,步履沉穩,肩背線條冷峻,氣息陌生得幾乎讓人屏息。他眉眼清俊,神情卻如霜鋒般銳利,倒與皇燮素來的冷峻頗有幾分相似。
「你是誰?竟敢擅入朕的寢宮!」孺哀猛然地後退了幾步,握住床頭的劍。男子沒有動作,只是靜靜地望著他,然後緩緩開口:「皇上,是我,皇燮。」
「皇燮?」孺哀怔住了。那人額上掛著與皇燮相同的飾物,又從腰間解下熟悉的劍,露出柄上的獨特刻紋——正是皇燮所佩之物。
「你……你不是女的嗎……?」他的聲音微微顫抖,帶著不安與恐懼。眼前這人近在咫尺,卻彷彿隔著一層無形的霧。他呆呆地看著那張陌生的臉龐——五官冷峻,語調低沉,但他在那人的雙眸裡,讀到他熟悉的神色與氣息。
「如果保持女人的外表在宮外帶著皇上走動太過危險。」皇燮淡聲道,「時間不多了,我們走吧。」
孺哀猶疑地靠近他,目光仍忍不住在那張臉上來回端詳。那身形比他記憶中的皇燮更為壯碩,氣勢凌然,舉止俐落;甚至連語調都沉了一階,但語氣仍舊溫和,帶著不變的從容。
兩人行至宮中一處人煙稀少、靠近外牆的暗道,孺哀仍滿腹疑問,忍不住問:「那……為什麼皇燮平常是女人的樣子?」
「龍只有雌性,所以歷代都是以女性人類的樣貌示人。但,我們本就不是人,性別於我等而言,只是外殼罷了。」皇燮語聲低沉,如夜風拂過,「好了,保持安靜,別讓守衛發現。」
話音未落,他便一把抱起孺哀。孺哀尚未反應過來,下一瞬間,只見皇燮騰身而起,如燕凌空,輕盈而準確地躍過高聳宮牆。
落地的一刻,孺哀只覺天地翻轉,腦中一片空白。他踉蹌站穩,扶著牆緩了好幾個呼吸才止住暈眩,然後緩緩抬起頭,環視四周——眼前的景象,讓他幾乎說不出話來。
形狀陌生的建築物無邊無際地向遠方延伸,直到視野的盡頭。木造房屋緊密相連,門前懸掛的招牌旗幟五顏六色,如同樹林般並列搖曳,隨風翻舞。
「比武的最後一項還沒開始,先逛逛集市吧。」皇燮牽起孺哀的手。
「皇燮對堯都很熟嗎?」
「熟到不能再熟了。我有帶錢出來,您想買什麼就說吧。」皇燮笑著說,那神情在宮內從未見過——他竟像個普通年輕人般輕鬆快活。
起初街上人煙稀少,只有幾家打鐵鋪傳出金屬敲擊的聲音,其餘店鋪多已歇業。但穿過幾條巷弄後,大街上人聲鼎沸,賣小吃糕點的、販賣玩藝兒的、還有表演雜耍的攤位林立。
孺哀年已十四,卻仍被牽著手走在街上,難免有些彆扭。但此刻若鬆手,他很快便會被洶湧人潮淹沒。然而,習慣之後,皇燮那溫暖細滑的手掌反倒讓他感覺踏實——那份久違的安全感,像是某種童年記憶,被悄悄牽引出來。
他想起數年未見的二皇子承德,自從他登基之後,原本親近的兩人形同陌路,思即至此,心頭一陣酸楚。但悲意剛浮上心頭,又被街上的歡騰氣氛沖散。堯都的市街,五彩斑斕、目不暇給,街邊叫賣聲與表演聲交織成一首熱鬧的樂章——這樣的歡笑與生氣,是宮牆內永遠無法出現的風景。
正沉浸其中,忽然一陣鑼鼓聲響起,原本散向四方的人潮開始往同一方向湧動而去——
「開始了。」
「趕快去看吧!」孺哀一聽是比武,立刻拉著皇燮的手要跟著人群移動,但皇燮卻將他帶往另一條小巷。沿著曲折的巷弄繞行,他們來到比武廣場的內緣,避開了擁擠的人潮,視野反而更加清晰。
皇燮指著場上一個白色圓圈:「只要把對手推出圈外就贏了。任何人都可以參加,如果最後的勝利者沒人再向他挑戰,那他就是今年的冠軍。」
「贏了有獎賞嗎?」
「贏得勝利是為了榮譽,不是為了獎勵。」皇燮的語氣帶著笑意,孺哀的疑問讓他忍不住低笑了幾聲。
一聲鑼響,比武最後一場正式開始。喝采聲此起彼落,觀眾群情激昂,彷彿每一拳每一摔都牽動著他們的心跳。孺哀的目光牢牢鎖定在比武場上,眼前的角逐讓他幾乎忘卻一切,他的心隨著每一擊每一躍跳動,興奮與期待沖刷著他所有的思緒。然而,每當一陣歡呼聲劃過耳畔,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在宮中孤獨的回憶,那些靜默無聲的日子,像是隔絕在世界之外,只有冷冷的宮牆與無盡的寂寞。比賽場上熱鬧非凡,和他記憶中的孤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興奮與孤獨,在此刻交織成一股難以言喻的情感,讓他內心的掙扎愈發強烈。
最後,由一名皮膚黝黑的異邦人取得了勝利,觀賽者報以如雷的掌聲。比武結束後,所有參賽者在場外席地而坐,向優勝者敬酒,一杯接著一杯,氣氛熱絡,沒有誰在意勝敗,只有滿滿的歡笑。
「那些人輸了比賽都不生氣嗎?」孺哀問。
「從失敗中學習勝利者的優點,這才是比武的真正意義。」皇燮回答,語氣中帶著一點點讚賞的自豪。他又給孺哀買了些糕點。孺哀一邊咬著圓圓小小、略帶粉色的甜糕,一邊興奮地回味方才的比賽情景。
「那個異邦人用的招式好厲害,不知道是從哪裡學來的?」
「那是北方異國的傳統武術。」
「你去過北方?」
「是我入宮前的事。」皇燮像是想起了什麼,眼神有些許朦朧,「很久、很久以前了。」
包裹甜糕的淺綠色葉子漸漸從底部露出,兩人沿著街道走到了冷清的河岸。兩岸房屋沿水而建,河風輕拂,將糕點的甜香也一點點吹淡。孺哀坐到岸邊覆著青苔的階梯上,月光與橋上火把的光影映在水面,波光粼粼,宛如流動的銀織。這樣的清閒與自在,是宮中從未有過的體驗。
孺哀微微笑著,沉浸在這片刻寧靜中。忽然,對岸傳來孩童銀鈴般的笑聲,他抬頭望去,只見一名男孩興高采烈地牽著母親的手走過橋,朝熱鬧的集市而去。嘴角的笑容漸漸收斂,目光靜靜地隨著那對母子的背影移動,最終又轉回水面。
「怎麼了?」皇燮低頭柔聲問道。
「皇燮,你說這河是流到哪去呢?」他看著潺潺流水,突然好想要化為一條魚,跟著江水而去,不再被牽制、不再被誰掌控。
「進入主渠道後接著匯入源江,最後流到大海裡。」
「我常在想,如果我沒生在皇宮裡該有多好。那樣我就可以自自由由地,沿著這條河一直走,走到任何地方。對了!你看過海嗎?」
皇燮搖搖頭,「我在中原出生,母親死後就直接入宮,沒有機會到過沿海。」
「一直待到現在?」孺哀吃驚的看著皇燮,皇燮點頭。他抓住皇燮的衣袖:「改天我帶你去吧?一起去看看海長什麼樣子!」
皇燮看著孺哀,笑了。那笑容看起來竟是那般淒美,彷彿藏著說不出口的哀傷,又像是在看著無法觸及的遠方。孺哀看得傻了,又突然冒出一句:「皇燮以後乾脆都保持這樣吧。」
「皇上不喜歡我之前的樣子嗎?」皇燮對這上文不接下文的一句話,有些反應不過來。
「不是不喜歡,之前的樣子感覺就和母后一樣……」孺哀四歲喪母,之後由二皇子承德的母親珍妃養育,但畢竟不是血緣母子,難免遭受冷落。
皇燮臉色微微一變,垂下了眼簾。一瞬間的靜默之後,他的目光突然轉向遠方,神情變得異常寡淡,彷彿什麼東西瞬間從心底浮起——
孺哀沒察覺這不尋常的變化,又繼續問道:「你的母親是怎樣的人?」
他等了片刻沒等到回答,轉頭望去,只見皇燮正神情複雜地盯著草木叢生處。那目光裡有警戒、有猶豫、有一絲痛苦——
孺哀終於也察覺到異樣,「怎麼了……?」聲音變得發顫。
下一刻,皇燮猛地將他抱入懷中——一支羽箭擦過儒哀的耳際,幾乎劃破肌膚。孺哀的心跳如雷鳴般砰砰作響,他還未完全理解發生了什麼事情,雙手不由自主地緊緊抓住皇燮的臂膀,指尖傳來的冰冷感覺,讓他更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正處於無法掌控的恐懼中。這股恐懼如同潮水般吞噬著他,讓他無法思考,也無法動彈。皇燮抽劍,護在他的前方。第二支箭來襲時,他將孺哀往馬路一拋,揮劍將箭劈入水中。
孺哀驚慌的站了起來,只聽得皇燮一聲大吼:「跑!」顧不得發生了什麼事,拔腿就往集市奔去。
「皇大人為何救他?」兩名黑衣人自草叢現身,滿是錯愕與憤怒。
「還來得及,趕快!」其中一人拔劍欲追。卻見寒光一閃,他喉間湧出血泉,踉蹌倒地。
「皇大人……?」另一人震驚地望著皇燮,彷彿不敢相信眼前的變節。
皇燮輕聲說:「抱歉。」劍鋒再次劃過。
血染濕泥地。皇燮蹲下確認兩人已經氣絕,用他們的衣服拭劍,再到河邊洗去掌上的血痕。慶典期間,估計短時間內不會有人經過,他擦乾手,看了一眼倒臥在血泊中的兩人,從容的離開了河邊。
暗夜裡,一名宮人跌跌撞撞奔入內室,帽子早在甬道中遺落,氣喘如牛,幾乎說不出話。房內瞬時安靜,仿若空氣都凝固了。
「你說……皇大人殺了……那兩人?」
他的話讓房內的氣氛瞬間緊繃,一片躁動聲響起。
「他背叛了我們?」
「不可能……是不是有人從中作梗?」 「還是那個假皇帝發現了什麼?」
諸多臆測此起彼落,聲音越發混亂。此時,門外站崗的人驚慌失措的叫喊讓一切戛然而止,彷彿驟然刮進夜色的一道寒風:
「太子,大事不好了!」
「皇燮!」遠遠的看見皇燮,孺哀從藏身的巷子跑了出來,焦急地喊道:「皇燮!剛才那些是什麼人?」
「只是些盜匪。」皇燮平靜地回望,語氣無比的平靜,「最後的慶典就要開始了,我們走吧。」
孺哀想要追問更多,但慶典的音樂已經響起,皇燮引領著他向集市廣場走去,氣氛漸漸恢復安定。
橘色的火焰靜靜的在水上蔓延,在水面上舞動著,照亮了整片夜空,人們圍著火,跳著古老的舞蹈。周圍的聲音漸漸響亮,充滿了歡愉與生命的氣息。
孺哀看著在水上跳躍的熊熊火焰,喃喃道:「好美。」
「要一起跳嗎?」皇燮問。
慶典的夜晚,一切顯得溫暖安詳,人群中,皇燮領著孺哀跳舞。
從建國之初就流傳下來的節慶、儀式、與舞蹈,皇燮不知已經參加了多少次;他看著眼前身形仍顯瘦弱的少年有些笨拙地舞動身體,臉蛋被火光染的通紅,睫毛上掛著如露水般閃耀的汗水。
他知道眼前的男孩並不是天命所選的皇帝,但或許⋯⋯或許他能夠成為一個好皇帝。
皇燮一瞬間竟起了希望麒麟永遠不要回宮的念頭,然而,隨即他就對這個想法感到震驚,暗罵自己的自私。
「有一天,一起去看海吧。」皇燮低聲說,像是在說服自己,亦像是在邀請儒哀。
聽到這句話的孺哀回過頭來,臉上漾出開心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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