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來,孺哀滿十七歲那年的盛夏,帝國西南方一座深山裡,終於尋回了被軟禁多年的麒麟昭儀。太皇太后一得知此事,立刻派人封鎖風聲,但為時已晚——消息已入朝堂,局勢隨之浮動。人人都知道這不只是尋常的回歸。但朝中無法有所行動,如今若對麒麟出手,勢必引發反彈,甚至會動搖天命正統的根基。
「先迎接麒麟昭儀回宮,其餘之事,另作討論。」那天太皇太后因病未上早朝,孺哀便首次越過她之手,自行下達聖旨,聲音清朗而果決。
那一刻,殿中眾臣面面相覷,竟一時不知是該應聲稱是,還是低頭避讓。他坐在御座上,背脊挺得筆直,不理會一旁欲言又止的皇燮,「不准讓麒麟有任何意外,否則斬首是問。」退朝後,直到那日的傍晚,跟在儒哀身旁的皇燮一直維持著凝重的表情。
「怎麼了?今天可是朕第一次下達聖旨呢!」孺哀語帶輕快,彷彿想以這句話沖淡某種陰鬱的氣氛。
「皇上,您應該更加慎重地考慮之後再做決定。」皇燮終於開口,語氣倉促卻壓抑,透露出她少見的焦慮情緒。
孺哀轉過頭,眉梢挑起些微戲謔:「麒麟要回來了,身為龍的妳不應該高興嗎?」
皇燮的嘴唇明顯地抖了一下,那表情絕不是喜悅,反倒像是極力忍住的痛楚。她沒有應答,只低下了頭,看著夕陽斜照在階踏上,拉出兩道長長的身影。
天邊懸著一顆血紅的夕陽,紫紅色的雲朵滿佈天空,雲朵之上是夜晚濃如墨的藍。秋意漸濃,近晚的風也開始變強,皇燮額前懸墜的水滴狀飾物,隨風輕顫。
孺哀突然有種茫然的錯覺,那讓夕陽染成棗紅色的飾物,好似正欲滴落的鮮血。
「朕想去看看祖先,妳跟著我來。」
他們來到祭祀歷代皇帝的殿堂,除固定時辰有宮人打掃外,殿中常年空寂無聲,冷香與塵埃共居。孺哀關上門走到牌位前,沉默了片刻,才幽幽開口:「朕死了之後,會被擺在父王旁邊嗎?」
他垂眼望著那一排牌位,輕撫過供奉在臺上的黃菊,指尖感受到柔嫩的花瓣紋理,竟跟皇燮手掌的觸感有些許相似。
「皇上?」
「皇燮,其實……真正的皇帝是太子,對吧?」
「皇上……」
「皇祖母一直和太子處不好,所以才會軟禁昭儀、竄改遺詔,讓我繼承皇位。」
「那都是謠言。」
「但妳這一年來的表情卻告訴我這是事實!」孺哀突然大吼,聲音震得殿堂嗡嗡作響,像是要壓過他內心那翻湧不休的悲憤。「妳那年帶我出宮時遇到的強盜,其實是和太子與榮親王串通好的刺客,對吧?」
怒吼的餘音在空蕩的殿堂中迴盪著,宛如他內心崩裂的回聲。
皇燮沒有回話,只是望著孺哀顫抖的背影,神情複雜。
快說不是啊……說這些全是假的啊!
孺哀等著皇燮的回答,但等到的只有令人害怕的沉默。當年那股惡寒再度爬上背脊:承德鬆開他的手、其他兩位兄長不發一語,他環顧四周想尋求一絲幫助,卻發現無人理會——就彷彿被遺忘在曠野裡的初生之犢,只能待在原地發抖、任由命運宰割。
他咬緊牙,閉上眼,克制住流淚的衝動。
「妳那時為什麼要救我?」他試著壓抑情緒,但想起幾年前在宮外的那一晚,皇燮露出微笑對他伸出手的那一幕,他仍舊把持不住,聲音顫抖著:「都是妳害的!明明知道我是假王,為什麼還要給我希望!為什麼還要對我那麼好!為什麼……為什麼等我已經……」
欲言又止,他深吸一口氣,用盡全力嘶聲力竭地吶喊:「為什麼不一開始就殺了我啊,皇燮──!」
那一聲嘶吼像是撕裂了什麼,他雙腿一軟,跪倒在地。
皇燮趕緊上前想要扶起孺哀,「皇上!」
「這個稱呼還真是諷刺呢。」
「皇上,我……」
她不知該如何回答,這是她第一次、不知如何是好。
她本應是擁有所有答案的存在,如今卻像個迷失在人間的幽魂。
「朕還沒看過龍的樣子呢……至少,讓朕看個清楚吧。」
看見皇燮慌亂而困惑的表情,孺哀厲聲命令:「快!」
回聲還未消失之前,皇燮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條金色的龍。
龐大的身軀幾乎佔滿整座殿堂,氣流翻湧、空氣微微震顫。牠漆黑的雙眼、象牙色的角、白色的鬃毛與觸鬚、彷若是黃金做成的金色鱗片,在昏黃燭光下閃動著令人震懾的光芒。
在龍微開的嘴內,可以看見令人觸目驚心的獠牙。
「真的很美,皇燮……」孺哀走近牠,捧住牠的雙頰,靜靜端詳片刻,「真的很美。」
孺哀抱住牠的頭,兩行滾燙的淚水自他緊閉的雙眼流下,溫暖了冰冷的鱗片。
那是一種近乎絕望的溫柔。
龍也闔上了眼,靜靜地讓孺哀抱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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