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問日期:2025-2-19
蓉:新人新視野很少有那麼年輕的藝術家,鎧瑞才25歲。這次入選應該很興奮吧?
瑞:興奮⋯⋯還是興奮的還是興奮的。
蓉:還有緊張是不是?
瑞:當然,非常緊張。
蓉:入選你自己有嚇到嗎?
瑞:我有嚇到,因為那時候在選的時候,同場的幾乎都是非常厲害的,看過的前輩,然後也看過他們很多戲,想說,哇,
得:來陪榜。
瑞:對對對。
蓉:結果有入選。你這次想要做的主題叫《一炷香的時間》。一炷香,我們當然就會想到我們的道教信仰,然後更特別是鎧瑞你除了是演員、導演、表演指導,你還是乩童。太酷了,這個是「家學淵源」嗎?
瑞:我十歲的時候,因為我媽媽身體不適,就是去求了很多神明,然後最後去到臺東的一間宮廟裡面。那個乩童也是降駕,然後他跟我說,如果你要救你媽媽的身體,就是那時候已經有一點危險了,他說如果你要救你媽媽的身體的話,那,可以,但是你也要做乩童,就是抵這件事情。所以算是不算是家學淵源,有點像是半路出家。從那個時候十歲,然後開始這條路的。
蓉:哇這個好像沒辦法不答應耶?
瑞:就是在那個當下其實蠻掙扎的,因為十歲,我也沒辦法,就是大家,大人就這樣,喔神明神明,王爺王爺,然後我也沒辦法說,呃,我不要。
蓉:因為你也還那麼小,你其實也沒有什麼自由意志啊。
瑞:對,然後我爸爸就在旁邊,就是說,好啦好啦好啦這樣。可是因為我們其實都不知道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東西,就想說,OK,乩童,好像要辦事,除此之外,沒有別的,然後要拿一些東西打自己的背打到流血⋯⋯
蓉:那個時候你們是因為媽媽的身體,到處去求神問卜,然後問到了臺東的廟。那他的指示說,你要成為乩童,是要在那一座廟嗎?還是沒有,你只要任何宮廟⋯⋯
瑞:那個宮廟會主要是訓練我成為一個乩童,然後我會需要在自己家另外開一間宮廟,再服務信眾。我們家現在是一間宮,有在辦事這樣。
蓉:你成為乩童以後要自己開業,不能「靠行」。
瑞:對,比較分公司的概念。
蓉:那個時候是告訴你,你成為王爺的乩身是這樣嗎?
瑞:是,當然還不知道是哪一尊王爺,因為在傳統信仰裡面,王爺其實非常多,然後不知道降到我身上是哪一尊王爺。
得:所以每一次都是不一樣嗎?
瑞:就是祂選定你之後就會是同一個了,因為還有一些開口等傳統的儀式,然後才會知道⋯⋯因為神明下來的時候,是不能先講話的,然後祂又需要透過特殊的儀式之後祂才能講話,然後報上自己的名號。
蓉:你後來怎麼去理解這件事?因為那時候你才十歲,鐵定什麼都不知道。那你後來怎麼理解為什麼選你?這個是自己可以知道的嗎?還是不知道,我就是有這個天命,我就只得認了?自己爬梳得出來為什麼,你問過王爺為什麼嗎?
瑞:哇,這個問題有點……我好像沒有問過祂,為什麼是我,但冥冥之中覺得……當然是因為媽媽的身體,可是更多的我覺得可能是緣分,或者是我們在講的上一輩子的,業力啊,或者是什麼。然後一方面可以服務信眾。那其實也有另外一個說法是,其實是在抵消自己的業障。所以有人會說,乩童他其實是個罪人,我需要透過我的身體,服務信眾,然後在這件事情上面抵消自己的業障,然後用自己的血去幫信徒們抵消災厄。
蓉:你訓練了多久?
瑞:一年吧。
蓉:一年就可以?那個訓練是什麼啊?是我們凡人可以理解的嗎?
瑞:就是如果要用比較現在的話來講就是,它會透過「椅條」,就是古早的那種板凳,我們坐在上面,然後會有一些……如果神明來,會有一些……靈動,我現在先講靈動,然後在一個非常專注的狀態下去跟神明做一個連結……哇,好難講。
蓉:到現在15年耶,對不對?
瑞:喔,是,哇,真久。
得:你沒有意識到嗎?
瑞:沒有意識到。
蓉:所以你訓練完,你們家就成為一個宮壇,然後你可以幫信眾處理事情。在你的成長過程中,你曾經有抗拒過嗎?曾經有,啊,我不要做這件事了,還是其實對你是還好?
瑞:我沒有抗拒過。因為我覺得在潛意識裡面,我仍然覺得這是一個交換,然後,我信服這個交換。
蓉:就無論是你曾經是罪人,或者是……
瑞:對對對。
蓉:那媽媽後來真的……
瑞:媽媽現在是……但是她下半身就是癱瘓這樣,不然那時候其實她如果,她的脊椎再往上發炎一節,她是要bye bye的……
蓉:哇,所以對你真的,你就是接受這個「交換」。
瑞:是,可是因為在那時候,因為我剛剛就因為也有講到他會「操五寶」,然後身體會有傷,所以我其實以前非常不敢上游泳課。
蓉:不是怕痛,而是怕被看到?
瑞:對,怕被看到。其實不會痛。
蓉:所以同學很多不知道?
瑞:我到高中都還沒有跟同學說我是個乩童,甚至大學的同學也很少知道。非常非常非常少人知道這件事情。
蓉:因為它太特別對不對?你不知道別人會是什麼反應?
瑞:對,然後又加上我不知道要不要講這件事情,就是我不會跟人家說,欸欸欸,我是個基督徒,就是,這件事情……
蓉:好像你拿出來講,我自己好像本身就把它當成一件不尋常的事,需不需要這樣?會有很多這種糾結,所以就沒講了。
瑞:對。
蓉:那你後來怎麼遇到表演藝術的呢?
瑞:是因為高中的時候在社團就是戲劇社,然後也想說,這個感覺好像蠻合我的胃口的,因為我那時候其實就是想要報一個跟人有關的科系,無論是心理系或者是戲劇系。
蓉:跟人有關,跟你一直都在處理人的事情有關?
瑞:是,對對對。
蓉:所以你對人就是很好奇?欸,你從很小就已經接觸大家的疑難雜症耶。
瑞:對,還真的蠻多疑難雜症的。
蓉:真的耶,哇,這個小朋友的心臟要多強啊?雖然你那個時候可能是某尊王爺,但你會處理完就忘記嗎?
瑞:祂要讓我知道多少我才會知道多少,有一些我可能不會知道,可能有關人家的隱私,祂就不會讓我知道。
蓉:所以你會記得一些事情,有些可能就完全忘記,取決於王爺?(瑞:對)你對人很有興趣,然後高中參加戲劇社,後來就往這個方面(瑞:對,就到北藝大戲劇系)。那你什麼時候開始覺得,我要把我這個乩身連結到劇場?
瑞:其實是在三缺一(劇團)的有一次團訓,那時候我分享了一個這樣的故事,然後雋展就說,哇,這個其實跟創作很有關係吧?這個就是你啊,你應該可以把這件事情作為一個你的……我先說標籤,但他可能不是用標籤這個詞。我想說,既然它在我身上跟了我這麼這麼久了,然後他也確實的影響了我很大的人生,那我是不是要把這件事情用創作的方式講出來?
蓉:那你有掙扎嗎?因為至少從國小到大學,你都不太會主動去顯露這件事。他們這樣建議的時候,你會掙扎,我要不要嗎?
瑞:要不要倒是還好,但比較大的擔心是,那我要怎麼創作?還是牽扯到,好,我知道一個主題了,那我要怎麼創作?
蓉:後來你有先發展出《乩身》這個小的作品。
瑞:對,是在大稻埕國際藝術節的Solo單人表演裡面。因為那時候剛好疫情,然後它的題目叫做+1,然後我就想說,欸,那乩童這個身分是不是也是我人生中的一種+1?所以我把這個身分放進去那個Solo表演裡面。
蓉:你不需要在表演現場起乩對不對?(瑞:沒有,不需要不需要)你是用這個身分來發展出一個你的思考。
瑞:對,因為一開始其實只是很簡單的把我為什麼成為現在的我,一個乩童的故事講出來。
蓉:然後用你受到的劇場訓練。那這一次入選了新人新視野,你那個時候就已經想出《一炷香的時間》要說的事嗎?
瑞:呃,沒有。
蓉:先今天寫一個企劃案,上了再說,這是很正常的想法。
瑞:對,我想說……
蓉:因為應該會覺得,不見得會上吧……
瑞:對,應該不會上。我覺得可能也是王爺給我的考驗吧。
蓉:當初會有一個「一炷香的時間」,後來發展到現在,你的想法是什麼?想要說的事是什麼?
瑞:因為在去年經歷了一件事情,我阿嬤離開了。其實越來越創作到現在,我其實還是想談論,就是信仰的本身到底是什麼?我們為什麼要相信一件事情?是因為遺憾嗎?或是因為我們在對未來祈求一個什麼嗎?還是我們要對過去的種種逝去的人事物說聲抱歉?所以現在這個創作裡面比較多的是遺憾這個主題,然後會想要把這齣戲送給我的阿嬤。因為我覺得,如果現在人生裡面要說一個最大的遺憾是什麼,那我覺得是沒有好好的跟她說一些我想說的話。
蓉:你跟阿嬤是很親的?她曾經帶過你?
瑞:對,因為我媽媽生病嘛,所以有一段時間,媽媽跟爸爸都會在各個醫院跑來跑去,所以我就在我阿嬤家,我弟弟就在我臺中的阿伯家。那時候家裡就是處於一種流離失所,大家分散在臺灣各處的情況。
蓉:你小時候也是有點坎坷的,然後你又是背負那麼重要的事情。你家已經是遭遇很重大的磨難,可是你還要幫人家處理事情耶,而且你還那麼小耶。然後你現在想其實很重要的,你一個想要給的對象是阿嬤,這一齣作品。我看介紹《一炷香的時間》第一句是:「作為一個乩童,我不知道神是什麼。」這個蠻有趣的思考耶。
瑞:對,因為離開高中之後來到臺北,那時候臺北對我來說就是一個,好多衝擊的地方,然後好多朋友都好特別,好多同學都好特別,然後就會開始有很多不一樣的思考進來了。有人喜歡水晶,有人喜歡花草,有人會喜歡薰香,然後有些人喜歡……會跟樹講話,然後我覺得……
蓉:你說北藝大時期嗎?怪人很多⋯⋯
瑞:可能現在大家身邊也有很多人,正在往身心靈這個方面去走。然後我就越來越不知道,我相信的那個神的主體到底是什麼。對。王爺在我身上,但,神就是王爺,嗎?我開始有這個疑惑了。
蓉:降在我身上的祂就是神嗎?或是說,只有祂嗎?
瑞:因為其實也有一些思考是說,其實在跟我們溝通的是另外一個世界的高我,就是他可能只是另外一個更高的靈性層次的靈魂在跟你溝通而已。它好像不是說要把神明放在一個很神性的地方,它可能就只是很單純的,你剛好可以跟宇宙的另外一個維度的你,溝通。
蓉:你是不是成長過程其實也有找很多,就是想要去解釋……
瑞:我非常想要解釋這件事情。就包括之前也在三缺一做了一個,第二個有關這件事情的創作,然後裡面就在談,我想要用精神分析的這件事情下來分析乩童到底是什麼。然後其實翻了很多書或是文獻,這件事情還是會被解釋成是一種解離,或者是某一種人格的分裂。
蓉:那研究了那麼多,你對自己是越疑惑了,還是越穩定的接受這些東西?
瑞:越疑惑了。
得:還好還年輕。
蓉:還有時間。但會覺得,這個loading對你其實有點大,會不會?你看你才25歲,我們一定在青少年時期開始,在認識自己的路上,光是自己就很難搞了,你竟然還有另外一個特別的身分,還要幫那麼多大人處理事情。但光是你的故事就非常特別了,但是如何想像,你竟然要把它你的故事變成,還有你剛剛說你對阿嬤有些話沒說的遺憾,它要轉化成一個藝術作品,一個劇場作品。可以稍微透露給聽眾,可能你會用什麼樣子的創作手法嗎?現在鎧瑞很可愛的看往天上,然後眨眼睛,在等王爺給你的啟示嗎?是不是很難解釋啊?
瑞:因為這次還是主要會放得比較多的是,乩童這個身分在面對家庭、面對愛情、面對職業這種面向的一些小小的感受。所以比較不會說,真的會在臺上,就是真的架一個神壇,然後真的要降駕……
得:拜託不要謝謝。
蓉:好像也不應該這樣對不對?雖然劇場也是神聖的,可是它是另外一個神聖領域。
瑞:對。我好像會比較想要談論的是,就我這個小小的身分,然後我好像感覺得到另外一種聲音,那在面對身邊很多事情上面,有沒有一些小小的,跟別人不一樣的感受。
蓉:鐵定很不同。
瑞:對,因為有時候會知道太多事情。
蓉:哦,會嗎?你是說包括,不只是要處理事情的時候,有時候你在一般的人際互動中,也會覺得知道太多,我不想知道這個,可是我知道了,會有這種狀況嗎?
瑞:因為有時候是神會透露給我的。然後就會……但祂又說這不能說,然後我就想說……就很老套嘛,天機不可洩露。我想說那不可洩露,那你講要幹嘛呢?可是這些事情就很有趣了,就是天機不可洩露,那如果洩露了呢?那為什麼不能洩露?就好像語言這件事情在我的生活中變成了一種魔力,然後它比較是說,有些事情其實不說破是最美的。包括我跟阿嬤的關係,我在職場,或者是在愛情裡,或是在乩童裡面跟神的關係。
蓉:你講到愛情,我覺得很有趣耶,身為一位乩童,它會影響到你的談戀愛嗎?
瑞:其實不影響,我們沒有一個明文規定說乩童不能談戀愛,也沒有。但是,我可能覺得我人生的課題不在愛情上面,所以我還……我其實還是有時候會問一下祂,問一下王爺就是,哎呀我什麼時候才能談戀愛啊還是什麼。但問別人的事情祂都會回答我,我的事情祂不太回答,然後我覺得這是一件很生氣的事情。
蓉:超惱人的,好像我只是個容器,是吧?然後我的事情都不幫我處理。很有趣,我的確會聯想到表演,因為我們常常說表演者,我們在演別人的同時,其實有另一個自己看著自己,其實有點像乩童的……?
瑞:我覺得非常的像。
蓉:我剛剛突然想像是,王爺降駕到我身上的時候,我怎麼還能跟祂對話,但我們演員不就是這樣嗎?所以我不可能完全只是被附身,其實我還在,我還是一樣可以跟王爺對話的。所以就導致你有時候也會想要問一些我的事情啊,但他都不講。
瑞:對啊。
蓉:所以乩童也沒有辦法請王爺處理自己的事情,你得找別的乩童,是這樣嗎?
瑞:自己的事情當然還是可以。我覺得在這一路上,王爺其實幫助我蠻多的,尤其是在比如說工作上啊,或者是課業上。不是說祂幫我讀書啊,我覺得,我想考上北藝大或者是我想要做什麼事情,祂都會蠻支持我的。但那個支持並不是祂就是在上面跟你說⋯⋯祂比較像是一種陪伴,然後你知道,哦,祂在,然後你可以蠻放心的去做這件事情。
蓉:其實我們有時候去廟裡拜拜,也就是求這個耶對不對?好像就是要有一個安心感。可是又因為你離神那麼近,所以就會更多疑惑。
瑞:對。
蓉:所以這次在《一炷香的時間》,你會收攏一些你的可能人生上面的疑惑、遺憾,去把它表現出來。我看到還有另外一位演員,所以你們是會有兩個人?
瑞:我們會有兩個人,另外一位是之前也是陪我一起發展這個作品的演員許毅德,然後他自己也是演員,也是乩身。
蓉:所以你們之前就認識?還是後來認識才知道兩個人都有這個身分?
瑞:之前不認識,是看到他在另外一齣作品裡面有稍微談論這個身分之後就想說,欸好,那去找他聊聊這樣。
蓉:聽起來就是超酷的作品耶。
瑞:兩個是乩童也是演員的人。
蓉:因為你們的人生經歷真的就是一般人不會有的。那現在會很燒腦嗎?
得:又露出了為難的表情⋯⋯
瑞:非常的燒腦。
得:很正常啊,創作就是這樣嘛。
蓉:就是兩個人都還是很……就是撞牆期。
瑞:對,主要是我啦,我是非常非常的撞牆,然後真的……
蓉:你的撞牆主要是在哪些部分,你要說什麼,還是主要是表現的手法上?
瑞:其實最主要是我想要說什麼。因為我覺得大家在創作上面都會覺得,我知道我要說的事情很多,但我能否在這四十分鐘之內收束一個最核心的主題,然後在那個主題旁邊,跟這個主題跳舞。
蓉:因為你能講的事還真的挺多的。
瑞:對,然後因為一炷香的時間,其實我們一般聽到一炷香的時間可能就是四十分鐘。然後再來是新人新視野,我們一個人可以呈現的時間也是四十分鐘。
蓉:欸我還真的不知道一炷香的時間是四十分鐘。
瑞:其實要看香的尺寸,因為有六十分鐘、四十分鐘,也有三十。所以香是勢必會在舞臺上出現的東西。
得:我知道啊,你有跟我講。
蓉:因為它是很重要的一個象徵。
瑞:對,因為在傳統信仰裡面,如果要請神下來,其實都要用香來稟報神明。然後在我的體系裡面是有一個壓香的,這個儀式吧,就是我會要跟神明講說,我今天要來請你降駕,然後一炷香就會被壓在桌上的金紙下面,然後在那炷香燒完之前,神明會下來回答你的問題。
蓉:一定會嗎?
瑞:我也有遇過祂沒有下來的,那可能就是祂覺得時機還沒到,或者是,你問的這個事情可能不正道,不正派(蓉:不想回答)對,祂就會不想回答。因為王爺是非常兇的,祂非常兇。
蓉:現在就是在慢慢收束成可能已經有一個,阿嬤是很重要的,然後還有哪一些你想要說的還在收束當中?
瑞:裡面有一個篇幅會講我作為演員的一些事情。比如說在排練場啊,然後一些小小的愛情的煩惱啊,裡面都會放在這齣戲裡面。
蓉:但它都是跟你同時身為乩童這個身分有連結的,所以那個體會就是一般人沒有的體會。好有趣哦聽起來。
得:很好玩啊,我有看到他們排練,我覺得他們不斷在做一些對話,然後可能用一些方式,有飾演不同的角色出來,在那個過程中,我覺得看起來蠻有意思的,很好玩。然後光他們在討論這件事情,我那天只是在旁邊偷聽,其實他們討論事情是這個年紀,25歲,他們可能還在過程中,可是可能過一陣子他可能就解開來了。那其實在創作上面,我覺得他們就是需要經歷這一種,一個不斷的磨練,磨練以後他就長大了。
蓉:而且也會覺得有你們這樣身分的演員,來說你們的人生歷程,在劇場裡面,好珍貴哦。
瑞:我現在也越來越覺得它是一件珍貴的事情,而且是,它算是一種自我記錄吧,就是我為什麼會變成現在的我,這件事情真的佔了生活中好大的一部分,然後我想要把它記錄下來。
蓉:而且同時很珍貴也是,你也可以寫書,你也可以拍紀錄片,可是它是劇場演出,你就會覺得那個珍貴性很不同。同時你是演員,並不是一位乩童告訴一位演員他的故事,然後他來做出來,而是你們自己本身來演出。
瑞:對,因為我覺得那個在演出的體感上應該是蠻不一樣的,演員這個身分跟乩童這個身分兩個身分之間的體感。有一個詞叫做出神狀態,trance,它其實被應用在演員,也應用在起乩這件事情身上,然後它也有其他類似的狀態,比如說運動員的心流狀態。它是要真的達到一定的安靜,然後一定的內觀,然後它好像才能達到的一種體感。這個體感可能是大部分的人不太會有的經驗。
蓉:但乩童就要對不對?你們每次的起乩就鐵定是那個trance的狀態,所以你也會好奇做身為演員的時候能不能達到嗎?
瑞:我會好奇,但我覺得在我這個年紀我還不敢嘗試做這個事情⋯⋯在舞臺上。當然我會非常好奇,因為可能maybe曾經有一兩次我在演出的時候是有這個感覺的。
蓉:那是什麼感覺啊?
瑞:那是在我演《狂睡五百年》,就是我的畢業製作的時候,然後就……哇,好難講,就是你知道你是你,但你也不是你,然後好像這一刻所有東西都安靜了,只有你在動。然後那個動是你知道你的每一個移動都會牽連到世界的每一個地方,一個體感。但很短暫,在演戲的時候。當然相較來說,在乩童這件事情上面,小小曝光就是,有時候也會沒有感覺。所以在沒有感覺的時候,這就是演員的部分。
蓉:有時候也需要表演。
瑞:是的。
蓉:譬如王爺沒有下來的時候,你不能直接說王爺沒有下來?
瑞:如果祂有下來的話,我們一定會就是辦事,可是我們不能,祂沒有下來,但是我硬要裝作有那個身體,真的裝作有那個儀式,然後在……
蓉:你說的表演是,你說的沒有感覺是指?
瑞:比如說在辦事的過程中,王爺可能會出去一下下。比如說我幫你辦一件事情,然後咻,祂就不見了,然後就想說,哇,怎麼……
蓉:喔祂已經下來了,但祂突然消失……買包煙之類的……
瑞:祂會去做一些事情。然後你就會……,你這時候就會需要……(蓉:等祂回來之前)對。我蠻會把這個比喻成一個,比如說王爺是一台車的駕駛,我是副駕駛,其實你說副駕駛可不可以去握那個方向盤?其實可以,但車子可能會很危險,車子可能就是我的身體。所以並不是說我在降駕的時候我就會飛出去車子外面,我還在車子裡面,只是這個主控權可能是六四分或是七三分這樣。
蓉:這真的是突破我想像,因為每次人家在說演員如何出戲這件事的時候,我每次都說,導演喊卡我就出戲,我說我們不是附身。欸,可是有人是附身耶。以前上研究所也是啊,鍾明德老師講到葛羅托夫斯基,講到trance的時候我就想說,我應該永遠達不到這個,我都切很清楚。因為我常常要演很慘的角色,所以我會知道我⋯⋯我覺得演員的健康很重要,我會知道我不可以崩潰,所以我會很明確知道我現在在演的是別人,所以一喊卡⋯⋯我不會帶這些⋯⋯當然你有時候情緒會留一點,可是因為我住淡水,捷運很久嘛,所以到家前我就結束了。所以我一直不知道那個trance是什麼,我想說我沒有追求那個,我甚至有點以我的切分很清楚而覺得,哇,超健康。可是如果你曾經有那個體驗,好像又很珍貴啊。
瑞:對,但就是很短暫。所以我不會想要試圖在舞臺上追求這件事情。
蓉:因為它有一個危險性。你有部分要被拿走,本來就會很危險啊,對不對?所以乩童都在做很危險的事情,那個不只是你說的那個身體、肉身上的傷而已。所以乩童也要很懂得保護自己對不對?你們有辦法保護自己嗎,問題是?
瑞:我的王爺很疼我,所以祂不會讓我身體造成太大的負擔。可是因為有時候有一些神明,大家會看到廟會啊,那種氣氛很嗨的時候(蓉:神明也跟著嗨),然後北管就這樣咚咚咚咚咚咚咚,然後嗩吶這樣子,然後神明很嗨的時候,其實那個肉身是會有危險的,如果神明太過的話。但可能還是有一些人是存在表演性的,就是表演性的操寶啊這種事情,那個我們稱作「拚場」,就是他們會,誰流血最多這樣。但真正追究傳統意義上面,那個血其實是要擋煞的。比如說乩童在一個路口操寶,是為了要解救,那個路口可能發生一些意外的亡靈,或者是讓這個地方再更平安一點,交通不要那麼頻繁的出事這樣。
蓉:乩童是一個終身職嗎?你們是可以退休的嗎?
瑞:可以退休。
蓉:是問了王爺,他同意?
瑞:我猜應該有一個年紀。
蓉:因為它真的也是體力活耶。
瑞:是啊。如果有人緣分還沒到的話,其實有人八、九十歲都還在「跳童」。
蓉:那你現在對乩童的身分,你就是完全是接受的,還是常常需要幫大家辦事情?
瑞:對。
蓉:所以對你就是很OK,你覺得我就是有這個身分,只是我有些時候會去做別的事,然後有些時候我需要執行這個身分。
瑞:對。
蓉:所以你就沒有什麼抗拒了,只是有時候心裡還是會有一些疑惑。
得:對於自己的疑惑沒辦法獲得解答的時候。
蓉:那這個疑惑就用劇場去轉化。
瑞:是。這個疑惑就是,我的文本構作一直在問我說,你最核心想要問的事情是什麼?我說,哇,太多了。雖然我現在可能已經消化掉了,一些不甘心,一些⋯⋯因為這件事情可能導致我沒有童年。但說沒有童年其實有點太嚴重了,就是別人可能出去玩⋯⋯
蓉:你沒有過過一般人的童年。
瑞:對,我童年比較特別,就是因為我們會有,比如說兄弟,兄弟宮,就是別人在神明祝壽的時候,我們會可能會需要去幫忙。然後就會有一個場面是,兄弟宮所有的乩童一起降駕,很像祂們就是下來唱生日快樂歌的概念,所以就是會看到……
蓉:神明開趴的概念。
瑞:對對對對對,那我的童年可能都是這些東西。
蓉:所以你說的不甘心是這個,我好像沒有過過別的⋯⋯我覺得就是神童的生活啊,馬友友的生活啊,有點類似這樣,我小時候一直都在做這件我很擅長的事,所以我一定得丟掉一般人平常在做的,那些小確幸你都沒有過。但因為隨著你長大,你後來就知道,因為這個的確就是一個很重要、幫助人家的事情,所以你漸漸說服自己,就是要做這件事。
瑞:對,也因為看到真的有人是因為這件事情而好轉的,然後我就會覺得,好吧,那我真的相信有神。因為有時候會真的覺得,哇,到底是不是我自己是在那邊人格分裂,然後一廂情願的去做這件事情。但真的看到一個器官衰竭的人,然後全家人跪在神明的旁邊,在辦事的時候,然後哭著求神明說,請讓他好起來……我覺得這也可以牽回去「遺憾」這件事情,就是他們跪在那邊,他們跪了好幾爐香,一爐香可能就是四十到一個小時起跳。他們真的不想要讓這個人生有遺憾,然後那個信徒也真的好轉了,現在就是正常的工作,正常的上班。然後我覺得,哇,每次這個時刻我都覺得,好吧,真的有神。但是很彆扭,因為,剛剛也說過我可能真的是最接近神的人,但我還是時常的在問自己說,是不是你自己在那邊……
蓉:好糾結喔,因為你看過奇蹟,可是奇蹟不會天天發生,所以難免就還是會有疑惑吧?而且我們就是人啊,怎麼可能完全沒疑惑?
瑞:是啊,非常多的。
蓉:所以就是漸漸會發展出這個乩身的系列,你透過你這個身分,在劇場去提問,提那些或許你不見得很確定要問的。
瑞:對。我其實也在做一個假設,我有沒有可能在創作的裡面找到答案。其實創作也是在問嘛,就是我一直在問,說我要什麼,我好像那時候是自己的神,我要什麼?導演你要什麼?啊,我自己就是導演。要什麼?好,那我決定了,但決定了可能又不要了。然後這個不斷的尋求自己跟他人的一種,創作上的反覆確認,然後會往一個更精準的方式、精準的地方去走。我覺得這好像就是傳統信仰裡面「問事」這件事情的一種,結構吧。透過跟乩童或者跟神明的旁敲側擊,然後精準的去決定自己的人生應該要怎麼做。
蓉:對耶,要精準的決定,可是王爺永遠不會很精準的告訴你。
瑞:超級不精準。
蓉:祂不會講得很明確對不對?
瑞:因為有關這個創作,其實我也問過祂這個問題。我就說,那個,祢可不可以給我一點指示啊?然後祂那次降駕的時候,祂就在桌上寫了「時間」這兩個字給我。祂用寫的,祂不是直接跟我溝通。祂寫了時間兩個字給我,然後我想說,哇,這是什麼意思啊?所以現在試圖的在理解這個時間到底是指什麼樣的時間,是我們現在這個實際的時間嗎?或者是,我其實是要講我以前小時候的那個時間,或是未來的時間。
蓉:哇,你的共創也有王爺耶,超酷的。
瑞:對,我要把祂寫在感謝名單裡面,薛府王爺。
蓉:哇,太酷了,超級期待的,雖然你一直在撞牆。那個提問可能不見得有答案,可是這個過程超重要的。就像你在推敲王爺寫的那個「時間」,其實是那個推敲過程對不對?讓你最後的決定……王爺不會告訴你你要怎麼做,但是我給了你一個「時間」這個引子,你怎麼去從這個引子走你那條路。
瑞:歡迎大家可以進劇場看戲,我不會在劇場裡面降駕,大家放心。
得:超級感恩,好緊張喔。
瑞:不然這要怎麼收束啊⋯⋯
蓉:好像也不宜?
瑞:對。
蓉:某些身分的人就是要出現在某些地方。
瑞:對,祂可能會列席來看戲,但是不佔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