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多利亞港的夜霧總在子時散盡,像褪去婚紗的新娘,裸裎出滿天星斗。我常獨坐天星小輪尾艙,看墨色海水載著霓虹碎影奔流。某夜忽聞鄰座老者喃喃:「潮水漲退,原來是海在練習放手。」
這句粵語俚語令我悚然驚心。想起去年深秋在京都真如堂,百年銀杏將金箔鋪滿石階,有老僧執帚清掃,掃至佛龕前卻任落葉堆積。問其緣故,答曰:「捨得讓它們歸根,才是供養。」原來《法華經》所謂「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竟是教人在執念與釋懷間找到微妙的張力。
中國文人最擅此道。蘇軾赤壁江心扣舷而歌,陶潛推開五斗米踉蹌入菊叢,王維在輞川別業焚香聽竹,哪個不是以退為進的高手?杜工部寫「星垂平野闊」時,若執意要將星辰釘在格律的十字架上,又豈能見月湧大江的氣象?倒是張愛玲晚年將手稿盡付丙丁,反在太平洋彼岸的公寓裡,把《小團圓》寫成了最透明的琥珀。
想起希臘神話裡的伊卡洛斯。那少年若懂得在蠟翼將融時鬆開對太陽的執念,或許真能如奧維德筆下的預言:「墜落本身亦是飛翔的延續」。米開朗基羅雕琢《聖殤》時,據說會在深夜撫摸大理石裂紋低語:「放過你,也放過我自己。」這種匠人哲學,竟暗合莊子「以無厚入有間」的庖丁解牛之道。
昨夜路過油麻地果欄,瞥見水果批發的鐵閘掛上「光榮結業」的黃綢。八十歲的榮嬸在滿地熟透的芒果堆中,將祖傳的銅製磅秤推進砵蘭街的渠口。她撈起溝水淨手時哼著《啼笑姻緣》:「為怕哥你變咗心,情人淚滿襟。」污水倒映著霓虹,那具百年老秤在暗渠中翻滾的悶響,竟比太平清醮的醒獅鼓更盪氣迴腸。
倒是南丫島發電站煙囪爆破那日,我看見「長洲搶包山」的退役冠軍在碎磚堆裡翻找當年的平安符。當硝煙散盡露出鯉魚門的晚霞時,他突然解開腰間紅綢,將符咒繫在擱淺的漁船桅杆上。褪色的朱砂字跡在咸風裡忽明忽暗,竟比大嶼山天壇大佛的開光儀式更接近頓悟。
晨收電郵,知悉昔日負我者病逝紐約。打開他絕筆信掃見「原諒」二字,鼠標在刪除鍵盤桓良久,終究移至回覆欄寫下:「早該在太平山頂的薄霧裡,將恩怨都沏成普洱茶了。」按下發送時,聽見窗外麻雀啣著去年的鳳凰木種子,投向維港深處。
夜航船又過青馬大橋。對岸迪士尼的煙花正在綻放,那首《Let It Go》的旋律被海風揉碎,散作滿天漁火。忽然明白《道德經》「持而盈之,不如其已」的真諦——原來最高明的擁有,是將萬物都安放在流動的光陰裡。就像此刻我鬆開欄杆,任鹹風灌滿襯衫,反倒覺得抱住了整座香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