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被出身束縛,又把束縛當作藉口,一直以來總是對他人言聽計從,並感嘆自己的不幸,說好聽點是自我犧牲,但說穿了就是懈怠。」
烏鴉不擇主——烏鴉不會擇主,也擇不了主,因為自己的主人永遠只有自己的選擇。
前陣子巴哈姆特上了《烏鴉不擇主》,這部其實是去年四月播出的番,或許是因為作品本身的正劇調性,動畫改編的人設偏離主流審美,所以在台灣相對冷門,當時也沒有代理商引進,本來以為沒有機會一窺它的樣貌,沒想到事隔一年後竟然能夠在動畫瘋上看到,真是十分感謝木棉花和巴哈大哥們。
最初會對這部有興趣是因為監督京極義昭,雖然我沒看過《搖曳露營》,但仍因這部的成功而耳聞他的名字。看完《烏鴉不擇主》後,我感受到這位監督扎實穩健的把控力和實力,在這個快節奏的時代裡,還有人能夠不疾不徐地打磨一部以敘事見長的作品,緩緩釀出專屬故事的氛圍,實在顯得珍貴無比,也令人對京極監督及其團隊做出的改編方針印象深刻。
因為《烏鴉不擇主》最先是小說,接著被改編成漫畫,最後則是現在這部動畫。在如今改編都以「還原」原作為最基本準則的趨勢下,《烏鴉不擇主》並不懶惰也不一味地討好原作粉絲,而是選擇了裁量原作讓故事貼合動畫這個載體的敘事方式——而這體現於扎實穩健、張弛有度的演出節奏,以及最核心的系列構成上。
這次擔任系列構成的是山室有紀子,稍微查找了資料發現她在此之前處理的都是日劇,《烏鴉不擇主》是她第一次負責的動畫。這點令人感到驚訝,但也解釋了為何自己在看時總有種熟悉感,整部作品的敘事節奏確實更貼近日劇,有別於以往動畫強調在25分鐘裡刻畫出起承轉合的強烈劇情曲線,山室在顧及每集斷點的同時,更注重整個故事演繹的一體流暢。即使對於普遍的動畫受眾來說,這樣的處理有些慢熱,可相對地保留了故事完整性。
不過最重要且難得,也是個人認為《烏鴉不擇主》身為改編動畫最大的優點的,就是對一切刪繁就簡的梳理——在改動敘事線時仍保留下原作小說的魅力和靈魂。
這種講究更落實到美術背景,或者說空間場景設計。自己好久沒看到對環境設計如此強烈存在的作品了。比如在前期描繪群像權政爭鬥的登殿篇裡,透過每一位公主身處的殿宇、談話的場景,即使從來沒有刻畫過櫻花宮的全貌,也能於腦海中建構起這暗流湧動的舞台,看見它的深邃龐大,知曉它每一處轉角的陰晦不明,知悉它的一年四季——猶如居於此地的人們。不只是細緻地展現山內的世界觀設定,更遵從古代釀造韻味的藝術表現方式:「以景襯情」,以此刻畫出情節、情境和眾多人物的性格特徵。
可本作最出色的無非是「光影」的設計。看別人分享才注意到攝影配合著美術和人設,前者針對不同人物身穿的服飾做了不同材質的處理,以優秀的陰影色彩變化展現宮廷和個人氣息;後者更是在演出的用心之下,結合了人設強調的面部結構和立體,以林布蘭式照明,將人物五官的脈絡痕跡清晰俐落地描摹而出,卻也讓他們真實的情緒隱於陰影之中。
林布蘭式照明
這些光影明滅,是這部改編動畫在演出上的細膩切實,也是創作者以屬於他們的藝術敘事方式去展現,忽明忽暗可以是某種低調的明示:《烏鴉不擇主》這部作品本身就是一場詭譎迷霧,而我們只能在穿越後才能一窺彼端的真面目。
那迷霧後名為人性善惡的真面目。
其實《烏鴉不擇主》令我想起了之前看《天國大魔境》時的感覺,明暗線彼此交織,觀眾會明顯感受到這一點,然而當我們快觸摸、察覺到隱約的輪廓時,卻會在兩者盤根錯節的情況下被巧妙地轉移視線,就如同上述提到的打在人物臉上的光影,始終處於不安、焦慮和詭譎的迷霧中,直到正式選妃兩線正式交匯,所有沒有察覺到伏筆和自以為的暗合都被掀開、放置到正確的位置時,才會猛然發覺這一切都是一種「敘事的詭計」——明線與暗線,善與惡,在那瞬間完全反轉。
——當你以為那善良有多純潔,那惡意就有多純粹。
猶如第一集故事展開的調性那般,以普通的宮鬥、傻白甜形象的馬木醉作為引子和主角鋪展,隨著情節演變,合情合理的敘事說服了自己的懷疑,直到最後一刻的反轉,將看似是落入窠臼的少女漫畫化成一把利刃,刺穿所謂的傻白甜,滲出女性獨立和深宮閨怨之間的諷刺與核心議題,讓人意識到這其實是一部懸疑、講述宮廷權利和人性善惡的現實作品。
這正是《烏鴉不擇主》一直以來秉持的敘事調性,從探討核心、文本,到動畫改編,再到甚至細緻於人物刻畫的方式皆是如此。而主角之一的太子身為山內機制化身,象徵著這個世界的他其實早已透過自身的行為與話語,暗示了這點。
「我對你沒有特別的情感,也沒有愛上你,就算迎你入宮這點也不會變,也不會因為你來自西家就特別照顧西家。今後若有需要,我也會多迎娶幾個側室,視情況還可能會把你休掉,但我不許你有任何不滿,也不許你和我以外的男人有親密關係,你必須拋棄自我,只為我而活。如果你有接受這一切的決心,我就娶你為妻,真赭薄啊,你自己選吧。」
「我對你沒有特別的情感,也沒有愛上你,就算迎你入宮這點也不會變,今後若有需要,我也會多迎娶幾個側室,視情況還可能會把你休掉,但我不許你有任何不滿,也不許你和我以外的男人有親密關係,你必須拋棄自我,只為我而活。如果你有接受這一切的決心,你願意成為我的妻子嗎。」
「你遲早會成為我的心腹,但這將會使你感到痛苦和折磨,如果有必要,我甚至會捨棄你,我也不會永遠是最好的主人,這樣也沒關係嗎?」
在故事(指動畫範圍)的中後段,太子重複說過幾乎相同的話,然而這些詞句只是稍微改變了語調和對象就有了全然不同的意義,端看你的視角如何聚焦,你如何選擇看待事物的視角。而《烏鴉不擇主》這樣的一種敘事詭計,某種程度上也彰顯出整部作品的核心——我們總是自我設限,以此哀嘆,以此斷定是非善惡,以此認為自己別無選擇,就是唯一的選擇。
登殿篇裡,雪哉和太子兩人同為廢物次子,雪哉和敦房兩人同為下屬,在這兩相對比之下,映照出封建社會的階級困境,權力爭鬥的真實樣貌,血統和家族的職責擔當,透過簡單的三人關係,交織出圍繞在他們身上層層束縛,那就像縛住第三只足便無法變回人形,穿著衣服變無法展翅高飛等設定隱喻的那般,他們似乎沒有選擇,也不能選擇。
然而如故事的調性,再盤根錯節、再華麗繁複的錦緞也會在最後一刻被反轉刺穿,劃開迷霧展露出背後的真相。就像登殿篇太子對北家公主所說的,就像雪哉以自己高貴的貴族身份去地下街時,鵄不屑一顧、鄙夷地說出的那番言論,以及,就像那令人震驚無比,完全顛覆我們想像中的山內世界觀反轉一樣。
「你被出身束縛,又把束縛當作藉口,一直以來總是對他人言聽計從,並感嘆自己的不幸,說好聽點是自我犧牲,但說穿了就是懈怠。」
「出身對我們來說一文不值」,別再自我設限,以此哀嘆自己的不幸了,那有時終究只是自己的幻想罷了。
無論是選妃,還是拿到猿猴的線索,故事最後成功解決難題的關鍵都不在任何人的出身。而雖然山內八咫烏和山外人類,主要是引出大自然、文明之間的共存與侵蝕,但在與角色困境呼應之上,我認為也是對故事一直以來壓抑不幸氛圍的一種反擊:當你以為山內是世界的全部,在人類眼中卻只是名為八咫烏的烏鴉生存之地——
當你以為自己別無選擇,卻不知那只是自己一廂情願的選擇。除了出身之外,你永遠有選擇,而那才是造就自我的所在。
因此敦房即使出身低微,即使在政治權勢的薰陶下變得喪心病狂,但從他從不在乎效忠的主人是誰這點可以知道,他選擇遵從的主人始終是自己的野心與慾望。因此太子面對身為真金烏的使命,承擔著守護山內的重責,即便需要為此壓抑自己的情感、面對無盡痛苦和孤單,他也沒有自怨自艾,而是選擇接受這出身帶來的一切。
「我是所有八咫烏的首領,為了拯救每一隻八咫烏奉獻一切,這就是我的快樂。」
而正是這樣的選擇,讓太子能夠有展翅高飛的機會,有濱木綿、長束親王、澄尾等人陪伴在身邊,他擁有了更多的選擇,因為他同樣還予(並非給予)他人選擇的權利,因為他知曉沒有誰會是誰永遠的主人——因此這打動了雪哉,使他願意伏首稱臣,更因此在面對雪哉的效忠時,太子仍然問了這段話,這段不斷出現在作品裡的話語,問著雪哉,也問著名為「烏鴉不擇主」的故事。
「你遲早會成為我的心腹,但這將會使你感到痛苦和折磨,如果有必要,我甚至會捨棄你,我也不會永遠是最好的主人,這樣也沒關係嗎?」
烏鴉不擇主——烏鴉不會擇主,也擇不了主,因為自己的主人永遠只有自己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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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載於:不是特別的不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