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故鄉最快的方式,是夢境。
常常在夢裡,那些往昔熟悉的空間會以另一種形式出現,例如在夢中是不同人物情節,卻在我童年生活的景物中登場,或者就乾脆在夢裡重演那些片段印象的事件。那些我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卻在恍惚夢境裡彷彿鮮明如昨的存在著。
我從小生長的家在三峽市中心,一個非常典型的臺灣市鎮,那裡有生活基本機能所需的所有設施。以鎮公所(後來變成區公所,我始終叫不習慣)為核心,郵局、電信局、戶政事務所、國小、國中都在走路幾分鐘的範圍內。從前沒有什麼銀行來三峽設分行,所有金融事務好像都在郵局處理,所以我小時候以為那間小小的郵局就是全世界最繁忙的銀行。
我家與鄰近的房子,都是店面與住家混和的傳統房屋結構,那些店面在數十年間更換過許多不同的行業,有服飾店、漢藥房、文具行、剉冰店、西藥房、腳踏車行、豆漿店、麵店,因為鄰近三峽最大菜市場的關係,這些店鋪的門口經常還會分租出去,賣些雜貨與蔬果不等的物品,而且隨著市場運作,這些攤位也只開到中午左右就收攤。下午時分,市場周遭回復到較為平靜的狀態,人們也彷彿停滯下來,進入午睡模式,直到宵夜時間,那些白天是菜市場的小巷子,重新出現很多麵攤與熱炒店,切換成為另一種喧囂面貌。
逢年過節時,媽媽都會準備牲果去三峽祖師廟拜拜,那裡無疑是地區信仰的中心,事實上從我家門口看出去,就能見到祖師廟金黃色的琉璃瓦屋簷。重要節日時還有全台各地來此進香的遊覽車與繞境活動,我家門前是必經路段,因此舉凡八家將、七爺八爺、各式樂儀隊伍等與宗教信仰有關的各種儀式隊伍,外帶轟然巨響的長串鞭炮,幾乎都是家常便飯。但或許太過靠近,年輕時對傳統信仰有些莫名的抗拒,認為拿香拜拜很迷信,那些血淋淋的八家將表演太過血腥、粗俗,我總是覺得非常抗拒。直到高中時加入攝影社,拿著FM2相機苦無拍攝對象,才突然意識到祖師廟裡的神像、建築,宗教隊伍中的樂手、儀隊,乃至漫天揚起的煙塵與香火,竟是我最熟悉且最有畫面張力的元素。透過鏡頭,我才重新認識童年時厭倦的這些東西,原來多麼具有生命力。
撇除宗教成分,祖師廟是我們小孩子們最佳的玩樂場所,時常在廟裡跑跳,廟前廣場很寬大,適合練習騎腳踏車、玩「紅綠燈」、踢毽子跟各種適合戶外奔跑的活動。廟內的雕樑畫棟頗具藝術價值,戰後由三峽本地重要畫家李梅樹主持修建,這些故事都是我們非常熟悉的,但對童年的我而言,祖師廟是最大的兒童樂園。
以前還很流行在四月春假時「寫生」,三峽鎮的寫生比賽作品,幾乎清一色都是畫祖師廟和廟前的三峽河,往左方看過去是著名的三峽拱橋,三個曲拱造形彷彿三道相連的彩虹,因此也被稱為虹橋,橋的倒影映在緩緩流過的河面上,非常美麗,難怪經常成為寫生的對象。彼時三峽河是一條界線,河的這一頭是熱鬧的市街,對岸則是綠油油的稻田,及穿插其中的幾條道路與低矮房子。某次寫生時,我的草稿畫的是河流與河岸對面的稻田,當時指導老師還搖搖頭說,這樣看不出三峽的特色,建議我修改。過沒幾年,廟前的長福橋蓋好了(還鬧了「斷頭」笑話,但那是另一件事了。)稻田也快速翻土,種出大片大片的公寓樓房,售價還不斐。我很想回頭去跟那位勸我改圖的老師說,當年我若畫了那個構圖,換算房價,那就是身價上億的畫作了。
通常與祖師廟相連被介紹的,是狹長的三峽老街。21世紀的老街是台灣觀光的代名詞,但從前我們小孩子是很懼怕走到那裡的,除了幽暗、狹窄、帶有頹敗氣息的老舊印象之外,更深刻的記憶來自那裡的行業,每回騎腳踏車經過都會加快速度通過,因為那裡有很多家棺材行,而且都是在店裡刨削木材,現場製作,小孩子如我當然不敢經常走過。偏偏當時有個要好的同學,就住在老街尾端,我經常會去他家玩卡牌積木,話題很相近,因此還是得硬著頭皮走過那些擺放著棺木的店面,並且盡量閉著眼睛通過。至於爸爸常叫那條路是「輕便路」,更早年時鋪設著五分車軌道,但可惜我完全沒有印象。
三峽街上不大,主要就是這些地標與街道交織而成一個傳統小市鎮的生活樣貌,機能尚稱完善,頗能自給自足,慢慢也養成安分保守的心態,街坊鄰居們彷彿對於「出遠門」保持被動狀態,我很少聽聞人們去旅行,當然農業年代裡,旅行是一種奢侈的行為,只在年節時可以稍微放鬆一下。偶爾聽到同學跟著家人去了板橋、台北,就會湊過去聽他講述歷程,彷彿一趟壯闊的遠行。正如我小學四年級,全家去淡水沙崙海水浴場玩水,那是我第一次真正走進海灘,這些經歷恰好足夠我在班上臭屁個好幾天。
或許正是這種強烈的地域感,使得我們對市鎮的邊界特別在意,好比三峽河的對岸是稻田,便不算街上了。不知何時,三峽也開闢了外環道路,原本台3線是緊鄰市場旁的文化路,太狹小不利省道南來北往,因此新的外環道路便是以正規的省道規格架設,命名為復興路。很快地,復興路車水馬龍,都是穿越南北的大型車輛,這條外環道路也是一條新而顯著的界線,穿越到馬路的對面,是大漢溪的行水區,相對來說也是鄉下了。有一回幾個鄰居一起騎車到復興路對面的圳溝去抓蝦玩耍,同行年幼的鄰居回來一直哭訴著「哥哥把我帶出國,好可怕!」
跨過邊境寬大奔馳的馬路,便是外國了。這是孩子眼中的國境之路。
馬路的對側,像極了另一個農村世界,有爬滿福壽螺卵的田埂與水稻田,圳溝裡被訛傳有大量泰國螯蝦,實際下去撈卻只有碎石頭跟無名小魚。三合院、低矮平房穿插其中,也常常可以看到水牛在廟庭前休息。我對那裡有很多深刻的印象,因為有段時間,爸爸常在下午時分,跟朋友去那裡的一座網球場練習打球,我則經常好事跟著去,網球拍沒拿過幾回,倒是一直在旁邊看牽牛花、蝸牛,碩大的螞蟻爬上網球場欄杆,循著路徑找到螞蟻窩之後灌水企圖消滅全窩,然後被咬了幾口。打完球已傍晚,坐在爸爸的偉士牌後面吹風,看蜻蜓跟著我一起飛,爸爸叮嚀不要張口說話,不然蚊子的蛋白質吃到飽。那段時光,好像是我此生最接近農村的記憶。
那個鄰居小孩口中的「出國」,爸爸打網球我抓螞蟻的田野鄉間,今天變成了壯闊高聳的台北大學校園與周邊高檔住宅區,整齊的街道之間有綠蔭行道樹,北部人理想的居所,但我那過份浪漫的田園記憶,如今無所追尋。有回應邀到台北大學課堂演講,我跟同學說:「小時候我在這個地方脫上衣抓蝦,拿石頭砸爛福壽螺卵。」同學們顯得訝然,他們自小就以為三峽是如今這等面貌,我則因而感受到時代的劇烈變化。
還有更多我已叫不出名字的建築物,很多條兒時跑跳穿梭的狹小巷子,都已逐漸不復記憶,得要很用力回想,才能從記憶中找出幾則斷裂的殘存片段。雜貨店收起來了,矮房窄巷改建成電梯大樓,三峽老街倒是在政府主導下,變成光鮮亮麗的觀光勝地。更重要的是人消失了,年長的鄰居凋零,店面改租為便利商店或夾娃娃機,長年離鄉的我已和同學鄰居斷了聯繫,也許大家也都搬去大都市的華廈定居,各奔東西,正如我也早已在台南落地生根。留下來的只剩我媽媽,他一直都住在老家,只是搬到樓上,但每回上街買菜或散步,常遇到我的同學或國小老師,他們會問起我,媽媽轉述給我聽時,我卻不記得他們的樣貌。除了媽媽,我對三峽已經沒有什麼情感的連結,我的同學朋友,現在都只是媽媽的朋友了。
夢境裡,我一再地回到童年的故鄉,走在年少時熟悉遊玩的街道與廟埕,吃廟口的叭哺冰淇淋,彷彿從來沒離開過。但現實中,三峽對我而言只有那棟叫做「老家」的房子,以及老家裡住著的媽媽,其他的景物人事,都像是陌生的異鄉。我只能依靠夢境漫遊,才能靠近那早已不存在的故鄉。
或許,真正不存在的,是我自己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