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喜歡下廚的人,廚房對我來說具有強烈的號召力,雖然因為上班、日常庶務等因素,無法天天烹煮三餐,但幾乎每天早上的做早餐、沖咖啡時光,就是喚醒我一日意識的儀式。假日時,如果時間允許,我也會盡量弄點不同料理,用下廚為疲倦的一週劃下句點。
幾乎都要忘記,我是在菜市場長大的孩子了。
不,我不是在菜市場裡長大的孩子,我沒有在市場叫賣的父母,我家也不是住在市場所包圍的那種狹小巷弄裡。臺灣的傳統市場,通常都以一座「公有零售市場」為中心,外加周邊幾條狹窄巷弄甚至兩線道馬路所蔓延組成,公有市場是一或二層水泥建築,以雞鴨魚肉跟熟食攤為主,外圍的巷道則包羅萬象,不論是蔬菜、水果、炸物、豆腐,甚至鍋碗瓢盆、五金百貨,自然也少不了各式衣物、飾品、廉價化妝品。逛累了,有麵店、魯味攤、快餐店可以裹腹。這種傳統市場,支撐了臺灣多數尋常人家的生活所需。
三峽的菜市場,就是以三峽公有零售市場為核心,沿著民權街、和平街、民生街等幾條街道與巷弄所形成的市場區域,形成了所謂的「三峽街仔底」,意即三峽最熱鬧的商店街廓。我的老家,並不在上述三峽菜市場的範圍內,而是在緊鄰一旁的中山路口。
這種「不在菜市場卻緊鄰著菜市場」的位置,是一種獨特而微妙的距離感。因為家裡的店門口並不面對著市場,因此白天(主要是上午)並沒有那麼顯著的吵雜、叫賣聲,要在出門之後左轉6個店面,再左轉民權街,才開始有攤販做生意的聲音。單純站在店門口,是感受不到那些喧囂氣息的。
小時候常常聽爸爸抱怨,要是我們家開在菜市場裡就好了,因為市場攤販眾多,固定一點的攤位就需要租用店家騎樓,我們家店面稍寬,或許可以切成左右兩個單位來出租。爸爸總是盤算,一攤租個幾千元,兩個攤位每個月可以淨收入增加上萬元,該有多好啊?可惜轉彎之後才是市場的邊緣,想租也租不出去,明明只是隔了幾個店面,差別卻很大,少了這種漂亮的「業外收入」。
少了淨收入不打緊,副作用卻會相應產生。市場畢竟擁擠不好停車,因此去市場買菜的摩托車、腳踏車,經常停在我家門口的路邊,如果是爸媽熟識的朋友,他們通常會喊一聲:「欸,借停一下,去買個雞肉。」但是通常一去都是2、3小時起跳。車停滿店門口,對實際上要來打鑰匙、刻印章的客人來說就造成了不便,但爸媽通常也不會多說什麼,大概這就是長年下來的鄰里默契吧?
對爸爸而言,可能最大的副作用不是這些外在的事物,反而是在家中。
劉克襄在《男人的菜市場》前言中提到:「喜歡走逛菜市場的人,大概也很少像我這樣,好像是去聊天的。整個市場逛個一圈,我最愛跟菜販果農探東問西。」果然是男人寫菜市場,才會有這種自以為稀奇的觀點。女人逛菜市場,十個有九個都是這樣,「是去聊天的。」
好比說,住在菜市場旁的我媽媽。
自我有印象以來,媽媽差不多每天都要去三峽市場報到,當然因為很近的關係,走幾步路就到了,加上每天都要處理三餐跟各種日常所需,所以「走菜市仔」跟「走灶腳」是一樣的稀鬆平常。因為每天都要報到,因此哪一攤賣什麼、哪一家魚特別新鮮,哪裡有最新上架的衣服,甚至誰家的媳婦最近生病了、哪位老闆上個月買愛國獎券中了獎,我猜應該都在媽媽的掌握範圍內。
因此,逛市場對媽媽而言,早已不只是採買與比價,更多時候是聊天,從聊天中可以知道三峽市街最新動態,也能建構越來越緊密的人際網絡,雖不到上知天文下通地理,至少自成一套屬於他自己的宇宙觀。一趟下來,手上拎著好幾袋食材與雜貨,腦海中也獲得了情報更新,熱鬧之餘,媽媽的生命得以更加充實,但時間也就過了好幾個小時。
爸爸總愛抱怨,上午通常是店裡最忙碌的時候,生意做得繁盛,卻苦無助手互相掩護,弄得他疲憊不堪。但他總是忘記了,上市場的出發點就是採買,媽媽不上菜市場,早午晚餐的那些魚肉蔬菜要從哪裡來呢?幼小的我,早已看穿了他們夫妻之間經常性的矛盾。
矛盾自然要化解,因此每當寒暑假不用上課之際,我常會被爸爸派予任務,跟媽媽去菜市場走一趟,美其名是幫忙提重物,暗地裡又希望我催促媽媽不要「東家長西家短」,該買的買齊就可以回家啦。
爸爸不是散文家劉克襄,他不懂得逛市場採買、選購、探問歲時變化的樂趣,也不明白「聊天」是需要花時間的,他會抱怨的只有買菜錢太貴了,以及媽媽總是花太多時間在市場。但因為經常跟著媽媽上市場,除了跟著聽那些其實聽不懂的情報與八卦之外,我也日漸明白,能夠暫時抽離繁瑣家務與日常煩惱,以一個逛街著心情遊走於巷弄之間的悠遊狀態,這對一個以家庭為主要生活範圍的婦女來說,其實是一種難得的自由與獨處時光。
當然,年少的我,還是有很多不能明白的市場滋味。
例如,明明有那麼多家販賣雞肉的攤子,媽媽為何總是只去那一兩家,是他們價格特別便宜公道嗎?或者,是轉角那一家雞肉攤有自備的宰殺雞肉塑膠桶(藍色桶身,橘色蓋子,據說裡頭有好幾把刀,把活雞丟下去之後,掙扎的動作足以快速將雞殺死並同時放血。)所以特別新鮮可靠?
或者某一攤賣蔬菜的,媽媽總是要在盛滿水的大臉盆裡,用杓子撈散落的豆芽,稱重之後價格差不多12-15元。明明價差很小,為何他不買那種裝好一袋直接標價15元一包的?
最令我生氣的是,某個暑假的早晨,我被媽媽拉著穿過大小攤販,摩肩擦踵的市場裡實在悶熱難受,媽媽熱切地挑選她端看許久的上衣,我則想要吃旁邊一支十元的餅乾筒霜淇淋。我嘟囔了好幾句,媽媽不為所動,只顧著挑選衣服,於是我跑去對著媽媽大聲怒吼:
「你看的衣服一件都好幾百元,我要吃的冰淇淋才10元,比衣服便宜那麼多,為什麼你不買給我吃?我快熱死了!」
「一支冰淇淋吃幾口就沒了,衣服可以穿很久!你不懂啦。」說這句話的媽媽,臉部表情冷酷得比霜淇淋還冷。
罵完我之後,媽媽似乎也沒心情再逛街,拉著我就往家裡走。雖然我感覺委屈,卻也沾沾自喜於自己的數學似乎並不差,可以在這種關鍵時候拿出來頂嘴。但終究冰也沒吃到,也惹得媽媽不開心,多少有點沮喪兼慚愧,沒吃到冰事小,壞了媽媽逛街買衣服的興致比較大條,雖然不記得細節,但當天全家氣氛恐怕都不太好過吧。
長大之後的網路世界,經常以「媽媽十元」比喻年少不懂事,想來我真是走在時代的尖端,小學四年級就經歷過向媽媽討十元買東西的故事。看來歷史總是不斷的堆疊與重複。當年的我,可是自詡是勇敢以數學算式向長輩挑戰不合理購物的鬥士呢。多麼愚蠢的我啊!
媽媽的菜市場,總有說不完的故事,更多的是我沒有參與其中的故事,那些專屬於家庭主婦的快樂、紓壓與探險故事。當然,媽媽還會因為其他的理由或需求,前往三峽其他街道與店鋪,去採買拜拜用的金紙,去老街剪裁布料,或者偶爾去三峽大埔的娘家串門子。但唯獨菜市場,是她幾乎每天必去的場域,在那裡採買日常食材,也從容的散步與交談,可以堂而皇之的耗費幾個小時給自己。在菜市場裡,她不必當一個妻子、媽媽,可以不必拘束於那些套加在她身上的身份枷鎖,儘管採買的結果仍是為了維持家計,但逛街本身的樂趣,或許正是她每天最期待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