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是真愛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轟然一聲,若有所失……
王佳芝低聲一句「快走」,葬送的不只是籌備多時刺殺漢奸的任務,更是對父權社會的深沉控訴。許多人將王佳芝扣上戀愛腦的罪名,從國家大義的宏觀角度來看,兒女情長向來不允許被搬上檯面,感性總要克制於理性之下,人們避而不談的是慾望的本質,將一切行為包裝成偉大理念,性在這裡成了手段,是性愛、是性別,也是人性,層層堆疊,終於迎來高潮前的顫抖,與氣力耗盡的後的恍惚。雖說死期將至,卻是王佳芝自我的覺醒,或者應該說,是她終於完全忠於自己的內心,這何嘗不是以一個更宏觀的眼界來看待生命,這時的她反倒宛如重生了。
孤獨預言:王佳芝與愛的幻象
若王佳芝早點發現,她一生註定孤獨,說不定就不會接受鄺裕民邀請,不會淪為棋子,更不會因此而深陷幻象裡。從父親那裡得不到的愛,她企圖在同儕身上尋覓。第一次話劇演出成功,讓她感受到從未有過的歸屬感,心細敏感的她很容易就動情了,甚至讓她願意爲此而犧牲自己。然而,一切都只是她的幻想罷了,她再一次受到傷害,倘若過程中有任何人能同理並對她釋出善意,結局就會有所不同了。最終,她又將自己丟入另一個關係裡,只是這次,本該是敵人的易先生成為關心她的人。兩人皆是漂泊於世的孤獨之人,看似家庭完滿的易先生同樣沒有歸屬,遊蕩在不同女人的裙擺,擺盪於敵人與祖國的不安,從不信任任何人,卻在日本人的酒館裡對王佳芝展露真情,他們都是他人的妓,生命由不得自己做主,卻依然必須承擔身而為人的責任,關於選擇的代價。
此生唯一一次,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愛,無論這份情是真是假,都確確實實淹沒了王佳芝。在缺氧瞬間,下意識地激發求生本能,那聲「快走」是求救訊號,不是為了易先生,而是她終於意識到自己需要被拯救,而唯一能拯救她的人只有她自己。倘若將那句話嚥下了,這鴿子蛋便會一輩子哽在喉嚨裡,每一次吞嚥都在提醒著她,日日活在被處死前那個深不見底的深淵裡。
關於克制:理性與感性
王佳芝是熱愛藝術的,這一點從第一次戲劇公演後可以看出,當所有人都在談論演出票房及成功時,只有她關心戲劇的本質,從這裡就能看出她對藝術的熱情,連在之後生活困難時,也依舊透過閱讀來堅持對戲劇的喜愛,這讓她得以勝任特務這項工作,也是她跟其他特務如此不同的原因。演員必須情理兼具,記熟所有對白及細節的頭腦高速運轉後,若少了情,一切皆枉然。王佳芝是個好演員,這是她的優勢也是劣勢,人們卻將她的使命視為為國奉獻,來合理化所有不合理的犧牲,這般不公平的對待建立於王佳芝「超我」的思維上,承受過程中種種痛苦與折磨,無處宣洩的壓抑積累太久,只要「本我」輕輕一個呼喚,整座冰山便開始晃動,最終崩塌。眾人下意識地忽視王的情感慾望,即便察覺到了,仍假裝看不見。就如同王佳芝對鄺裕民說:「三年前你本可以的。」那是遲來的怨懟,更是一種失落的抗拒與無言以對。戲演至此,結局大致已定。
用生命去活一場戲,劇終人散
他(易先生)比你們還懂得戲假情真這一套,他不但要往我的身體裡鑽,還要像條蛇一樣的,往我心裡面愈鑽愈深,我得像奴隸一樣的讓他進來,只有忠誠的待在這個角色裡面,我才能夠鑽到他的心裡,每次他都要讓我痛苦的流血、哭喊,他才能夠滿意,他才能夠感覺到自己是活著的,在黑暗裡,只有他知道這一切是真的。
王佳芝是體驗派的,她用身體去經驗,讓情感去實驗。三年前,易先生早在殘留的口紅印中,看出王佳芝並非麥太太,遲遲不殺她,一方面是時局下的權宜之計,另一方面我認為他或多或少動了真情。王扎扎實實地成為麥太太,不過問感情之外的任何事,全然投身於角色之中,透過三場性愛戲,清楚地看出易從一開始的暴力猜疑到最後任由她矇眼,那是只有藉由身體讓精神抽離,才得以鬆懈不計後果的全然釋放。若在這時,王佳芝成功開槍了,易先生的血便會染紅整件床單,最後逐漸蔓延至她心臟每一個角落。死亡是他們連結彼此的唯一方式,可她終究心軟了。
入戲太深的人,注定會走向滅亡。就像《霸王別姬》裡的程蝶衣,下戲後的人生對他來說是茫然的,於是一輩子困在角色裡。王佳芝離開珠寶店後,脫下麥太太的外衣,布幕驟然降下,被迫下台的她,像電影散場的觀眾,在街上徘徊不知該往何處。這份恍惚,延續到王佳芝的房裡,梁朝偉不愧是用眼睛演戲的人,易先生呆坐在床上撫摸著床單,濕潤的眼光看向易太太,不同的是,即便烏雲罩頂,他仍故作鎮定發號司令。這是兩人根本上的不同,命運繼續往前走,短暫的生命交會像不曾發生過,只留下一具殘影,卻如影隨形。
相較張愛玲對人性的絕望,李安終究還是溫柔的。一句「快走」,那麼輕卻那麼重,關於尼采的永劫回歸,我想無論輪迴幾次,王佳芝都會做出一樣的選擇。一輩子演好一個角色,足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