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正當一期一振困惑於織田未來邀約自己單獨會面的理由時,對方便出其不意地對他提出震撼性的問題。這讓他反應不及而顯得慌亂。
織田未來見他這樣的反應則是了然於心的笑了笑。那其中沒有任何歧視或是不滿,只是單純地確認然後接受了而已。
面前這位堅強的同伴所表現出來的態度也讓一期一振更加願意暢所欲言的袒露自己。
「……是的。我喜歡鶴丸先生。」
他想儘管表達出自己的性向應該也不會因此而失去織田未來這個朋友的,並且這個人也不會越過自己私自和鶴丸國永交流他人的隱私的。
織田未來儘管外表看上去是那樣自由奔放,但本質上還是相當保守的。和對方相處過這一段時間以後,一期一振是最清楚也不過的了。
「喜歡同性是件很辛苦的事情吧?」
織田未來並不若往常的他人會急切的關心自己如何喜歡上誰,而是對於他的處境發表同理的感嘆。
「我想我算是相當幸運的吧,一路上在性向上並沒有遇過太大的阻攔。……也可能和父母沒能來得及知曉我喜歡男人有關也說不定。不過舍弟對於我的性向倒是沒有什麼意見,只是讓我開心就好。」
提及父母親的事情還是讓他有些躊躇,不過他想即使父母都還在世,聽聞自己的性向應該也會給予祝福吧。他們都同意能夠喜歡一個人是那樣的不容易。
「你已經過得夠辛苦了。我們都是。」
織田未來難得沉靜下來,那清秀的臉龐壟罩著哀傷。
他想對方或許是想起一些難受的事情吧,一期一振並沒有去打擾對方整理自己的思緒,只是安靜的等待。他想如果是他自己,一定也希望能夠有一些時間好好地整理自己。
「一期,如果你不趕時間的話,聽我說個話如何?」
織田未來漾起一抹算是甜美的笑靨,那模樣就像往常天真爛漫的少女似的。霎時間他聯想到鶴丸國永對他說,織田未來患有躁鬱症的事情,心底也隱隱約約有著奇怪的預感,但不論如何觀察面前的同伴,就是找不到破綻。
「那當然是沒問題。如果未來小姐您不介意的話,我非常樂意。」
織田未來屬於女性的輕盈嗓音悄悄的傳入耳膜,比起平時好似對任何事情都不怎麼上心的語調更多了些沉穩與柔和。那是一期一振所沒有見過的表現。
織田未來開始對他說起自己,提到鶴丸國永、鶯丸,那之中存在著許多他所不曾知曉的模樣,她說鶴丸國永從小就老愛表現出一副對任何事情都絲毫不執著的模樣,但實際上卻是最固執己見的那人。她說鶯丸沉穩得幾乎像她和鶴丸的長輩。
當她細數著所有與兩人的回憶以後,也緩緩地說起一期一振如何闖入他們三人本來應該一直故步自封的世界。
那剎那,她笑得非常燦爛,好像什麼都放下了,什麼也都不用怕了。
一期一振欲言又止的想說些什麼,卻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話能對已經釋懷的人說。
「我在前幾年還一直企圖自殺。據說自殺遺族自殺的機率相當高,我大概也是這樣。在我之前是我的雙胞胎姊姊,她是跳樓自殺的。」
當她提及自己的父母因為債務而自殺時,一期一振相當能感同身受。他的父母同樣。然而他們最大的差異是,在織田未來不如他幸運的制止藥研傷害自己。
她永遠的失去了重要的胞姊。
「我當時真的很痛苦。只剩下一個人非常無助,我屢次嘗試自殺,每次都是被鶴丸和鶯丸救下來的,一開始他們都對我生氣,後來像是麻木一樣的應付著我的自殘。」
織田未來像是要佐證自己的話一般捲起衣袖,白皙的肌膚上密密麻麻因為割腕而留下的傷疤。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有些諷刺但卻又像是豁然開朗一般。
──「我受了他們兩個很多的照顧。一開始我真的很怨他們,明明我那麼想要死,但卻總是阻止我。……可是後來有一次我聽到他們在討論我。」
織田未來圓潤的眼眸閃爍著霧氣,眼眶悄悄地紅了起來。
一期一振能夠切身的感受到她的情緒,還有她所表達出來過去的那些無助感。想死的感覺他也並不是沒有過,所以他理解。
他們私底下都表現出對我的擔憂,明明在我面前就好像例行公事一樣的麻木。織田未來緩緩闡述這番話時露出無奈的笑靨,好似忍受著孩子惡作劇的母親一般溫柔。
「那時候,我真的忍不住哭了。我為了失去家人這件事情,放棄自己,可是他們卻沒有因為我自暴自棄改變作法,一直不停地拉住我。鶴丸甚至為了我,一手主導反自殺的活動,他們和別人不一樣,他們都不是害怕碰觸死亡的人。也因為他們陪我聊了很多其他人不敢和我談的話題,所以我才能一直撐到現在。」
一期一振也有同樣的感受,尤其在藥研企圖自殺那時,是鶴丸國永的一句話解救了驚慌失措的他。是他告訴他該怎麼去面對自己的弟弟,該用什麼方式才能不傷害到彼此。在他因為三日月宗近的事情而自責不已的時候,也是那個總是灑脫的男人陪伴著自己。
「嗯,我也有相同的感覺。」
「我雖然很想要回報他們什麼,但是能做到的卻很有限。他們不大需要別人幫忙,但我想,他們為了我已經付出太多時間……我想要把應該屬於他們的人生還給他們。沒有人應該為了其他人而活。」
不管是我們還是他們都一樣,織田未來笑著說。
一期一振是聽不明白對方這樣的一番話究竟是什麼意思,但他想,如果織田未來願意說的話,肯定會對他說明的。
沒有說的話,或許是還不到時機也說不定。
一期一振以為將來他總是有機會親耳聽到織田未來對他解說這番話的意義。
他什麼也沒有懷疑的便與對方道別。
那天的織田未來特別安靜,但也特別的沉穩,更有一種得到自由的豁然開朗感。
他總以為事情會漸漸地往最理想的方向前進,許許多多的想像,但卻沒料想到許多的事情總是不能如人所願。
一期一振望著織田未來纖細的身影逐漸被夕陽包覆最終隱沒在人群中。而他也緩步返回屬於他的小公寓。那天天氣晴朗,路上的景象給了他一片平和的錯覺。
*
──有時候呢,我回顧我的人生時,會覺得那些顛簸都是那樣難能可貴的磨練。
一期一振聽聞著台上同樣為自殺遺族的女性發表自己的經歷──他偶爾收到自救會的訊息便會前來參與。
他覺得這樣也是一種獲得的方式,而藥研同樣在他的邀請下參加。
他想讓藥研知道這世界上總不會只有他們擁有這樣的經驗。
在成千上萬的人當中一定也有像他們這樣的人,大家都期許能夠對自己或對他人有所助益。
「一期哥。」
藥研低低的呼喚他,當一期一振轉過頭時,映入眼底的便是自家兄弟略顯嚴肅的面容。
那張本來稚嫩的臉龐在這兩年的時間裡迅速的退去了稚氣,染上一絲滄桑。
說沒有捨不得是騙人的,一期一振多麼希望能夠讓他像往常的青少年一樣好好長大,而不是用這種方式產生劇烈的變化。
「怎麼了嗎?」
對於藥研這樣的表現,他也是嚴陣以待。
「老實說,我以前看著你透過愛情來安撫自己的無助時,都覺得這樣的人生未免太過悲慘,有時候也會連想到自己往後是不是也會變成這樣呢?」
藥研的這番話讓他感到有些震驚,他這才確定自己的弟弟確實都看在眼底。他不是不明白自己的那些掩飾,只是選擇不談。那當中肯定也有著許多顧慮。
他讓自己重要的家人擔心很多。
「我很不願意變成一個為了讓自己轉移痛苦而利用他人的傢伙,鑽牛角尖到最後我也走不出來。但是現在看到你真的好起來了,就覺得自己大概也不會有事吧。」
藥研輕輕地漾起一抹微笑,那稱不上輕鬆自在,但卻已經釋懷。
儘管背負著傷痛,卻也能夠前進,他想不論是自己或是藥研肯定都是最理解這點的人。
「三日月真的非常溫柔,即使知道被我利用了也還是對我關懷備至。……別像我一樣傷害了重要的人,直到現在我都還是感到很難過。」
一期一振明白自己虧欠三日月宗近的那些是無法歸還了,他知道對方用情有多深──因為他一直都感受得到對方對自己有多麼重視,三日月為了讓他能夠安心入睡邀請他同居,為了讓他能夠更加自由的生活包辦生活大小事,甚至也為了他阻擋任何可能造成他不安的因素。
「我知道。這段時間我也想了很多,雖然對於爸媽的事情還是沒辦法完全放掉,但是,這是我們的人生啊。套一句某個人對我說的話,重新開始不就好了?」
藥研緩緩地眨了眨纖長的睫毛,裏頭蘊藏的烏黑眼瞳不再如同意圖自殺當時茫然失措毫無目標。一期一振知道,藥研已經漸漸地找到療傷的方式。
「重新開始嗎?這句話真勵志人心呢。」
一期一振細細地咀嚼這句話,過去他總想要帶著傷痛前進,但藥研這樣的一句話卻也不無道理。帶著傷痛前行仍是疼的,而重新開始也意味著放下傷痛。
不再讓自己深陷痛苦之中無法自拔,而是從另一個不同的角度由零開始。
「即使重新開始也不表示我們完全忘記其他的家人,我聽到這樣的說法以後,猶如醍醐灌頂一樣恍然大悟。……雖然告訴我這番話的那個人看上去實在輕浮,但是卻是真的說對了。」
藥研口中的那個人或許不單單只是朋友關係而已,一期一振有些分神的從對方的表情推斷著。他想不只是自己,自家弟弟或許也遇到喜歡的對象了也說不定,而如果進展順利的話,他們肯定不會像自己當初和三日月一樣的。
他對藥研相當有自信。他的弟弟一定能夠找到生存的目標與意義。
他們望著台上分享自身經驗的人們,時而感同身受,時而互相探討與撫慰。
他們兄弟同樣都經歷一樣的經驗,也真的有幸能一起走過這些生命的低窪。
人生就是這樣的,或高或低,但總還是會走到平坦的路面上,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一期一振緩緩地闔上雙目,纖長的睫毛輕輕地顫了顫,偌大的空間之中充斥著安穩的氛圍。他才這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再擔心受怕,終於擁有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