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三年,暮春,嘉南平原。
霧下來得早。天色未暗,整座無聲村已被濃霧緩緩吞沒。遠山輪廓朦朧如舊畫,樹影斜斜倒在田埂與廟埕上,連黃狗的吠聲都像被什麼壓住似地,短促而無力。
簡子恩站在破敗的祖宅門前,看著後山霧中那座廢祠。那是「鶴骨祠」,村裡長輩都說那是禁地,不能靠近。但子恩知道,每隔七日的黃昏,那祠堂會亮起紅光,像有人在裡頭焚香念經。
而今晚,是第七日。
子恩七歲,個子不高,身形清瘦,常穿一件舊布藍衫,背後縫著「簡」字。他的臉乾淨,雙眼沉靜,說話不多,總給人一種超齡的感覺。
村裡人說他怪。有個老人曾私下嘀咕:「這孩子啊……像書裡走出來的,不像凡人骨肉。」
簡家本是大戶,書香世家。祖父簡登瀛曾任日治時期文書官,家中藏書上千冊。但如今宅邸破落,草木侵牆,屋瓦破裂,藏書多被水蛀鼠咬,滿室霉味。自三年前,父親簡大慶重病後更是一蹶不振,家中只剩子恩與一位年邁僕婦相依為命。
父親臥病後時常囈語:「書不能讀……那書是鬼寫的……鬼寫的……」
僕婦阿秋曾說,那書是當年簡家從南靖某古墓帶回的。從那之後,家裡怪事頻傳,先是母親暴病而亡,接著父親神志混亂,連祖宅周圍的花草都日漸枯萎。
子恩不怕鬼,也不信鬼。他只信書。他常讀藏書中的《山川志異》、《怪譚抄》,甚至還偷偷翻閱父親的《靈界筆錄》。這些書告訴他:「世界不止一層,紙下有字,字下藏魂。」
那天傍晚,天還未全黑,子恩背著一籃野菜從山腳回來,手中還緊握一卷破舊竹簡。他剛從墓仔埔後頭挖出來的,竹簡上刻著奇怪的符文,看似古篆,卻又像某種圖騰。
經過祖宅後院時,他忽然被一塊鬆動的青石絆倒。跌倒時,他的掌心觸到一塊冰冷金屬。
是銅環。一個嵌在地磚裡的、微微泛綠的老舊銅環。
他輕輕拉了拉,竟拉動了整塊地磚,露出一個被封塵已久的地窖入口。濃重的霉味與冷氣瞬間湧出,彷彿從地底某處死去的時光中釋放出來。
階梯直下,幽深如井。漆黑中傳來一種低鳴,像風聲,又像某種動物的喘息。
他該退後。他知道。但他的腳卻一步步往下踏。
階梯盡頭,是一間狹長的地室,牆上鑲著早已失明的油燈,中央擺著一尊模糊的神像,像人非人,背生羽骨,額上裂痕綿延。神像前有一案台,台上鋪著泛黃綢布,其上擺著一本書。
那書閉著。封面無字,書皮仿皮非皮,像乾枯的人皮。
他正欲靠近,忽聽耳邊傳來一聲細細的咯笑:
「小書人,別急著翻開它。」
他驚覺四下無人,回頭一看,地室角落不知何時蹲著一隻貓。那貓通體暗紅,雙眼泛著青光,身形比一般貓大一倍,眼神卻像人類——甚至像老者。
「你是……紅玖?」
貓抖了抖尾巴,語氣帶著慵懶:「嗯哼,還記得我的名字,說明你讀過我那頁。」
子恩點頭。他在《山川異誌》中讀過「紅玖」——據傳是台南山區的古神靈,護界獸之一,喜食墨、夢、記憶。被遺忘千年,最後困於一座無香的祠堂中。
「你……找我有事?」子恩問,眼神鎮定。
紅玖站起身,懶洋洋地說:「我不找你,誰來翻下一頁?」
「什麼下一頁?」
「《霧中書》,你父親讀了前三頁,瘋了。你,得讀第四頁。」
子恩的手指微微發顫:「如果我拒絕呢?」
紅玖眯起眼:「那書會自己翻。翻了,你活不過七歲生日。」
「我還有三個月。」
紅玖舔了舔爪:「所以你要快點。」
那晚,子恩帶著那本書回到祖宅。他沒打開,只用紅布將它密密包起,藏進父親書房的地櫃下。
父親仍臥病榻上,雙眼混濁,口中呢喃:「鬼……鬼寫的……不能寫……不能再寫……」
子恩握住他的手,低聲問:「你寫了我嗎?你在書上寫了我?」
簡大慶忽然瞪大眼睛,一字一句道:「寫了你……才活下來……不寫……那東西會吃我……」
「是紅玖?」
「不是紅玖……是那本書……那書不是給人寫的,是……給死人寫的……」
話說完,父親口吐黑血,昏迷不醒。
子恩望著窗外濃霧深重,後山的祠堂再度亮起紅光。那光忽明忽滅,如同眼睛——正看著他。
他知道自己已經被捲入某種巨大的東西裡。
他不知道的是,這場故事不只是屬於他。
無聲村的外圍,黃昏時分。
一位十歲左右的少女,正站在村外溪邊。她身穿舊式日式洋服,頭戴破舊草帽,腳下赤裸,左手拎著一把漆黑木傘。
她名叫林羽茵,身上無家族,亦無戶籍,據說三年前從某個研究所逃出。
她能夢見別人的夢,也能在夢裡殺人。
今日,她夢見了一本書——書中,有個男孩正在地窖中翻開第四頁。
而當第四頁打開時,整座村子,將會開始被一個接一個「紙人」取而代之。
少女低聲說道:
「該走進夢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