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故事,來自我曾經生活過的一座太平洋小島,不是旅遊日記,也不是異國風情的幻想。它是黃昏的天空、是撈鳥的網、是羽毛從我指間飄落的那一刻,也是我命運軌道忽然轉彎、整個人生被帶到未知的地方的開始。這篇文章,是我生命中真實經歷的記錄,關於記憶、文化、生存、陌生,以及…一種深深的召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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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魯的天空與胃的召喚〉
在諾魯,黃昏不是漸漸暗下來的—它是一次突如其來的壯麗出現。
諾魯位於太平洋赤道附近,是世界上第三小的國家,面積僅約21平方公里。
它孤獨地坐落在浩瀚的海洋中,方圓約兩百海哩內沒有任何其他島嶼或國家,四周無邊無際,視野毫無遮蔽。
雖然島上有磷礦工業存在,當時的礦區遍地都是用來裝載與拆卸磷礦的高架、鋼架與施工機器,白天隱約能聽見挖掘的聲音此起彼落,一直到下午四點或五點才會慢慢停下來。
但奇妙的是,即使有這些工業聲響,空氣與天空依然乾淨、透明,完全沒有污染。
也沒有城市燈光、霓虹、車流,或者什麼匆忙的腳步——這個小島的黃昏,有它自己的節奏和純粹。
等到那聲音慢慢靜下來,世界像是放鬆了肩膀,準備迎接一場真正屬於自己在夕陽晚霞中的宴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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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太陽西沉,整片天像突然打開一扇宇宙的門,天空整個炸開,橘紅、金黃、粉紫同時潑灑在空氣中,海也不甘示弱地反射著光,連空氣都在燃燒。
那是一種會讓人完全靜逸,甚至忘記自己在哪裡的恍惚之中。
這一切不止是視覺上的震撼,它的美是可以被聽見的!
我~被畫住了呼吸,呆在那裡。
整個世界,像在母親的身體懷裡,夾帶著緩慢又溫柔心跳的律動,還有她血液流動的聲音,深深的呼吸與安撫的情緒,熟悉卻隔離的遠方。
源自於從宇宙深處傳來的、美妙動人的聲。
那一刻,我只想留在那個聲音裡,
我不想再回到任何語言的陌生世界。
那聲音像一層裹著我、不需要被翻譯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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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樣的黃昏裡,悠閒的諾魯人會相約一起捕鳥的家族成員們,
有人提著一台卡帶式錄音機,有人扛著自製、呈圓弧形的捕獵網。
女人們頭上戴著黃昏近夜才會散發芬芳的七里香,編成的花環,
並且將棕椰葉的編織蓆輕裹在身上,緩慢地朝著那個海鳥歸返的方向走去。
他們抵達靠海但略帶高度的岸邊,不是沙灘,也不是山坡,而是一段岩石與砂地交錯的岸線。
那塊地像是這塊小島的臂彎,有一點抬起來,可以遠望整片鳥歸的天空。
他們把帶來的東西一一安置好在地上,熟練地架好火架子,並開始點起火。
接著,他們小心地將卡帶裝入錄音機,準備開啟那段模仿鳥群呼喚的聲音。
其實那是海鳥們互相召喚的叫聲。
在舊時代還沒有卡帶錄音機的時候,諾魯人是可以靠嘴巴模擬這種聲音,把整群海鳥呼喚回來。
這也不是一般的聲音模仿——那是一種我到現在也無法形容的節奏和音色。
但我記得那些老人做得到。
他們的嘴巴一動,雙手擱在嘴邊上一聲聲呼嘯聲!聽到召喚聲音的海鳥就真的會返回海岸上。
那是一種很特別的口技,也是一種只在島上、只在那個時代才聽得到的聲音魔法。
錄音機出現後,他們便改用播放鳥叫聲的方式,吸引海鳥以為那裡是牠們今晚要歇腳的地方,就會大群大群的飛來。
不久,天空開始震動起來。
一群一群的鳥像是從太平洋的盡頭突然「刷」地飛出來,密得像天在掉羽毛,聲音亂七八糟,有一種「快要出事了」的氣勢。
男人們站起身,手持一種特製的捕鳥套網。
那網子非常大,需要強而有力的男人,握拿著長長的把手,才能在空中揮動。
整個畫面有點像在台灣有人舖掛了一大片網子,在天空中偷抓別人賽鴿的那種感覺!
只是這裡不是偷,是島上公開的晚餐計畫。
動作利落、準確地在空中「套撈」海鳥。
他們也不是要展現什麼技能,這只是島民最原始的生活方式——為了捕獵可口美味的餐餚!
當套網在佈滿海鳥的天空中慢慢地劃過,空中像被一張巨大的手掃了一遍。
下一秒,網子裡就已經套捕抓到海鳥。有時候一下可以套到好多隻海鳥。
男人們把那張沉重的網子拖下來,放在地上。
那些海鳥被網子夾住的那一瞬間,翅膀還在劇烈掙扎,羽毛亂飛,發出很細微但驚慌的叫聲。
網繩套在牠脖子與翅膀中間,整隻身體像被卡住的風箏一樣顫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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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網裡被抓捕到的幾乎都是黑色的海鳥。
他們只吃黑的海鳥。白色的海鳥,他們是不吃的,
所以網子裡白色的海鳥,他們總是會小心翼翼地把牠們卸下來並且在空中放掉,不會留下。
當時沒有人告訴我這是為什麼,但似乎大家都知道白色的海鳥不能吃。
後來再一次與 Uncle John 的對話中,他告訴我,
是因為在他們的文化裡,白色的鳥有某種神聖的象徵,像是靈性的存在,或者是吉祥的預兆;
也是祖先流傳下來的禁忌,不能違反,但也從不需要理由。
還有人說,那些白色的海鳥吃了之後會招惹不幸。
放走牠們,是先人為後代子孫留下的一種,對生態平衡默默守護的敬意與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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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們一隻一隻地將海鳥從網子上拆解下來,
然後直接用牙齒咬住牠們的脖子,「喀」一聲,一口咬斷,再迅速地把那些還微微顫抖的身體丟在地上。
女人們圍坐在用椰棕葉編織的蓆子上,一邊聊天、一邊動作俐落地撿回那些被咬斷脖子的海鳥。
她們手腳協調地,一把一把將海鳥身上的羽毛拔乾淨。
然後會有另一群人,把一根削好的小樹枝從海鳥的屁股插進去,整隻鳥就像一塊串燒,被架在剛剛搭好的火堆上燒烤。
這個流程對他們來說一點也不特別,跟烤龍蝦、石斑魚一樣純熟自然。
那陣香味……
是的,那陣燒烤香味我到現在還聞得到,沒有任何添加料。
那是一種古老開荒的味道,也是諾魯原始生活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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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時的我,和那些諾魯女人們一樣,
一頭濃密烏黑、長及大腿的長髮,身上穿著短褲和 T 恤,和她們比肩而坐,也盤坐在椰蓆上,學習拔海鳥的羽毛。
羽毛一撮撮從我指間鬆開、飄落在椰蓆上,有些沾著血水或是口水、有些還帶著剛剛的餘溫,以及黏在風裡的一點濕氣。
我想我還是比較喜歡用手編織鮮花環,拔羽毛太殘暴了⋯
女人們邊動手邊聊天,我聽不懂,卻能聽見她們的語氣中的豁然與開朗。
她們笑,我也跟著笑沒得插話,只是讓手緩慢一點,慢慢跟著她們的手勢。
我就像是一張默默抄寫的紙,什麼都不會寫,卻什麼都照著描。
那不是學習,是一種靜靜的複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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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一個不久前,
還在台北華國飯店的舞廳裡,參加下午茶舞,
瘋狂跳著當時最流行的迪斯可舞的高中女生來說——
眼前這一切一切的景象,到底是怎麼樣的人生變化?
這場轉變,像是命運忽然轉了個彎,脫軌了,沒有給我任何預告。
它就這樣浩浩蕩蕩地展開,一場真正瘋狂的人生旅程。
我不是措手不及,但我只能正面面對,沒有退路。
然而——至今,我依然還在這趟旅程前進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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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解一|關於椰棕葉編織蓆的名稱】
在太平洋島國中,這類用椰子葉、棕櫚葉或其他植物纖維編織而成的蓆子非常普遍,具有實用與文化的雙重價值。
在諾魯,這種蓆被稱為「eatea」,而在基里巴斯,則稱為「kapa」。
無論是哪個島國,它們都不只是坐臥之物,更是家族、土地與手工智慧的象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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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解二|關於海鳥的稱呼與食用文化】
在諾魯與基里巴斯,軍艦鳥被稱為「te eitei」,是文化中象徵靈性、自由與神聖的代表性海鳥之一。
其他種類的海鳥則可能依部族與語言有所不同。當地傳統上只捕食黑色海鳥,而會放生白色海鳥。這是出於多層文化信念的結合:
• 白色海鳥被視為具有神聖、靈性或祖靈象徵。
• 傳統信仰中,牠們代表吉兆或不可觸犯的存在。
• 某些人認為食用白鳥會帶來不幸。
• 更深層的,是一種源於先民的生態智慧——默默守護物種平衡的生活原則。
這些規範與信仰通常並不會被說出口,而是透過一代代的行動與眼神,在生活中自然傳承。
在諾魯和基里巴斯,傳統飲食中包括捕食特定的海鳥。
在諾魯,黑色玄燕鷗(Black Noddy)被廣泛捕獵作為食物。
捕鳥活動通常在黃昏時進行,當這些鳥類從海上覓食返回島嶼時,獵人們會站在海灘上,使用特製的套索捕捉飛過的鳥兒。
在基里巴斯,海鳥也是傳統飲食的一部分,特別是在慶典和宴會上。
當地居民依賴魚類和海洋資源,並在節慶時食用海鳥等本地食材。
需要注意的是,隨著時間推移和外來食物的引入,這些傳統飲食習慣可能有所改變,
但海鳥在當地文化和歷史中仍佔有重要地位。
但是另一種海鳥叫軍艦鷗,他們是不吃的!
對這種海鷗,反而有種像對海神崇拜一般與對自由的嚮往。
資料來源包括:
• 台灣駐諾魯大使館文化交流報告
• BirdLife International 南太平洋區域研究
• 《Pacific Ethnobiology: Traditional Knowledge of Pacific Island Cultures》(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