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未亮,簡子恩便起了身。
照片還擱在書桌上。泛黃的邊緣已捲起,像記憶發霉的書角。照片上的那人神情帶笑,站在「台南八卦院」門口,身後幾位醫者、神父與婦人皆穿著西式服裝,唯獨那少年,眼神穿透相紙,彷彿能直視子恩的靈魂。
「是父親……還是像父親的人?」他低聲自語。
《霧中書》第五頁的話仍歷歷在目:
「下一位來訪者,將會‘不屬於這個時代’。」
這句話似乎與照片有著無法切斷的聯繫。
更詭異的是,那句話之後,書的邊角竟開始出現奇異的滲墨狀痕跡,宛如書自身正在「吸收」某種記憶,準備書寫新的命運。
紅玖照例在祖宅後院曬太陽,它窩在一張破舊的藤椅上,嘴裡咬著一根枯掉的香根草,像老農一般。
「你要去八卦院?」牠慢吞吞地問。
「如果它還存在的話。」子恩答。
紅玖沒說話,只是尾巴不經意地掃過地面,畫出一個奇怪的圓。
「那地方不是你能輕易去的。」牠終於說,「它在時間之外——不,是曾經被時間遺忘過一次。」
「什麼意思?」
「你得找到錯位的人,他會告訴你怎麼‘穿過’那道門。」
「誰是錯位人?」
紅玖咧嘴一笑,露出兩顆細長犬齒。
「你已經見過他。」
三天後,劉不悔在村外的破廟中發現一個男孩。
那男孩約莫十一歲,身穿舊式短褂,鞋破得像剛逃難過,臉上滿是灰塵與瘀青。他坐在菩薩像下發呆,眼神發直,卻嘴裡念念有詞。
「雞不叫…狗不吠…山不回…人不還……紙人夜行……第七魂,已換……」
「你誰?」不悔皺眉問。
男孩抬起頭,眼神呆滯:「我叫黃景愷。」
「你從哪裡來?」
男孩低頭看自己的手,像第一次認識自己的身體一樣,輕聲說:
「我本來在民國六十年……」
當子恩見到黃景愷時,天空剛下完一場雨。
那男孩被安置在祖宅的倉房裡,一杯熱湯擺在他面前,但他只是盯著窗外發愣。
「你真的不是這個時代的人?」子恩開門見山。
景愷點點頭:「我是從未來來的……不,是我原本在民國六十年醒來,但我不是那個時代的人,我出生於一九一八年……」
這句話像亂碼。
「我死過一次,在八卦院。」
「你是病人?」
景愷搖頭,眼神渙散:「我是那裡的……實驗對象。」
簡子恩聽得屏息。
景愷斷斷續續地說起往事——
八卦院並非普通醫院,它是由日人與西人合資建造的一所「精神觀測中心」,表面治療精神病患,實則進行人體與「靈異錯位」的實驗。
他是第一批孩子之一。
他們被要求寫下夢境、畫出腦中的聲音,甚至「編寫」自己尚未出生的記憶。每完成一次記錄,就會有人消失。他們說,那是「進入了另一個時間點」。
直到有一天,他也「睡過頭」,醒來時,整個醫院空無一人。
他從破碎的牆縫爬出,外頭是滿地白骨與紙人。他逃了出來,但時間不再一致。每過一段時間,他就會「回到過去」,然後再跳到未來。他被稱為——
錯位人。
「只有拿著《霧中書》的人,能穩定我的存在。」景愷說完,雙眼泛紅。
「所以你出現在我面前,是被書喚來的?」
景愷點頭:「你想去八卦院,得帶我去一個地方。」
「哪裡?」
「山上的石窖圖書所,裡面藏著我留下的‘錯位地圖’。」
石窖圖書所早已荒廢多年,位於北山山腰。
當子恩與景愷踏入那座石砌屋時,一股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
書香與血腥。
屋內一排排書櫃倒塌,一張張畫有奇異符號的手稿被壓在石板下。景愷熟門熟路地撥開一處書牆,露出一面塗滿黑灰的石壁。
「這是我畫的地圖。」他說。
子恩定睛一看,那不是普通地圖,而是一幅——旋轉的圖形。
像漩渦、像八卦、像地圖、又像一只眼睛。上頭標記著七個地點,每個地點都寫有一個數字與一段時間。
他指向其中一點:「這裡,就是八卦院。但它不在我們的時間中。」
景愷點點頭:「我們得從這裡進入——『折頁點』。」
「怎麼進?」
景愷笑了笑,說出一句讓子恩全身發冷的話:
「我們必須……‘死亡一次’。」
紅玖後來補充說明:「折頁點」是一種「靈界偏折之處」,只有人在靈魂剝離的瞬間,才會誤入那條縫隙。
子恩知道這太危險了。
但他更知道,這是唯一能接近父親過去、揭開《霧中書》祕密的辦法。
「如果我沒回來,把書燒了。」子恩對紅玖說。
紅玖搖頭:「我不會。因為你會回來。」
「為什麼?」
「因為書……還沒寫完。」
那夜,子恩躺在祖宅地下密室,服下景愷調製的「靜魂劑」。劉不悔與惜晚守在外頭,他們都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只知道子恩即將「暫時離開」。
黑暗來得比想像中快。
子恩感覺自己被拉進一個無聲的旋渦,四周像沉在水底,又像浮在空中。他聽見耳邊傳來無數聲音,有人低語、有人哭泣、有人高喊他名字。
一盞盞紙燈在他眼前閃現,每盞燈後都有一張臉——熟悉又陌生。
然後——
他睜開眼,面前是一座破敗不堪的白色建築。
屋頂塌陷,窗戶碎裂,門口斑駁的匾額上四個字仍清晰可見:
「台南八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