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熟悉又陌生的學長
「靈異許願池」位在建築物中間,該建物結構包括地上共6層,地下1層。
地下室規劃作為法律系學生專屬的圖書自修室,24小時開放,需要刷學生證才能進入。
一樓是行政人員辦公室及各個系辦、社辦。二樓以上是作為學生上課的教室,包括法律系的學士班、進修部、碩博士班及在職專班,依各自的上課時間,輪流在此學習專業知識。大樓並設有實習法庭,供法律系學生為將來就業預做準備。
有鑑於過往不好的紀錄,頂樓是封閉的,禁止任何人進出以任何理由進出,只有學校的總管理室有1把鑰匙,除了公務維修及管理的需求,是不可能外借或打開的。三樓以上的中庭也架設了防護網,美其名是為避免老舊磁磚崩落,砸傷學生。實際上防護網是做甚麼用的,大家都心知肚明。
法律系學生大多很早就要開始準備國考,在校期間念書到半夜或徹夜不睡,實非少見。自修室內禁止飲食喧嘩,出入口特別加裝電子閘門,必須持學生證刷卡進出,可以用手機app查詢個人每天的使用紀錄,也算是維護學生安全的手段之一。
許多備考的學生從早到晚都在這裡唸書,偶而會聽到三兩個學生聚在一起討論某個爭點或是時事,大部分的學生只會起身去上廁所,或是走到一樓的中庭稍作休息。畢竟國考的錄取率對私立大學法律系學生來說是相當殘酷的,誰都不希望變成萬年考生,玷汙人生的履歷表。
阿梅是來台北讀書的鄉下孩子。從有記憶開始,家裡就一直缺錢。每天看著上門要債的各路人馬,心裡很恐懼。從很小的時候就立志唸法律系,希望保護自己也保護家人。阿梅手上擁有的資源不多,為了儘早考上幫助家計,大三下學期開始就把打工辭掉,每天除了上必修課,就是泡在自修室裡,看著跟同學借來的函授講義、反覆練習著考古題,希望能早點上榜,以為從此可以脫離苦海。
法律系有個不成文的念書方法:當你這一頁看不懂時,只要繼續看下去,就會明白前面在講甚麼。簡言之,就是要耐心地繼續看下去,看到懂為止。無止盡的文字地獄阿~
某天,阿梅念書卡在某一個章節,耗費了比平常更多的時間。回過神來,已經超過宿舍的熄燈時間。阿梅看了看四周,確定已經沒有其他同學,想說今天還是先去校外同學家借住一下吧!收拾書包走出自修室,低頭才看到手機螢幕顯示有數通家裡電話的未接來電。回撥電話後才知道,母親以為阿梅的弟弟在外面跟朋友合夥做生意,卻是被警察帶走,要起訴他是加重詐欺的共犯。母親不停哭喊著要阿梅想辦法,讓弟弟平安無事回家,但是大三的法律系學生,沒有法庭實戰經驗,也沒有認識幾個律師或法官,又能怎麼樣呢?阿梅心想,那個每天惹事生非,不肯腳踏實地工作的弟弟,被抓去關不要回來對大家都好。卻無法放著哭哭啼啼的媽媽不管,最後決定將來再找時間問其他同學,或許能有雙贏的解決方法。
非法律系的人總以為某人念了法律系就是天下無敵,甚麼亂七八糟的事情都會找上門來問,不但沒有諮詢費,有時候甚至連請客吃頓飯、喝杯飲料的回饋都沒有。求神拜佛也都至少要捻炷香,這些人甚麼都不願意給,還期望區區一個法律系在校生包辦一切?根本癡人說夢。許多人對法律系共同印象就是很無情,很沒人性。試問:誰願意常常被白嫖呢?當然只好敬鬼神(親朋好友)而遠之。
原本沒有半個人影的一樓中庭,突然瞥見有個高瘦男子佇立在靈異許願池一側。
阿梅嘀咕著:這麼晚是誰不睡覺還過來念書?隨著人影逐漸清晰,阿梅突然想起這個人好像是上次以榮譽校友身分,回來學校演講為學弟妹打氣的學長。印象中,學長在某某法院擔任法官,不知道願不願意幫忙她解決問題?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阿梅往人影的方向走去。
「學長?這麼晚來學校是要找人,或是有甚麼需要幫忙的地方嗎?」阿梅說。
學長轉過頭來,臉色不太好,慘白中帶點青綠,頭髮也有些凌亂,額頭上似乎隱約有些不明的傷痕。「你認識我嗎?」學長幽幽地開口。
「學長上次來演講,我有去聽,學到很多,我希望將來也能朝司法實務界發展,貢獻一己之力。」阿梅說出了幾乎是所有選讀法律系學生在校時的共同願望。
學長嘆了口氣:「審判業務很辛苦的,你要有心理準備。」
阿梅繼續問道:「請問學長有辦過加重詐欺的案子嗎?可以請教學長此類案件在實務上大致上會如何進行?」
學長:「你問這個幹嘛?大學生的課程大部分只是理論,不會涉及實務運作。」
阿梅:「我有一個親戚被警察抓了,他們知道我是法律系的,就每天一直問...」
學長:「念法律的還真是數十年如一日的倒楣。你跟對方說去警察局問警察,或是去找免費的法律諮詢,不需要為這些人浪費時間做白工。」
阿梅不敢說是自己的親弟弟,看學長沒有要繼續講下去的感覺,只好岔開話題。
阿梅:「學長今天怎麼有空回來?」
學長:「就是來看看,想想自己的初衷。」眼神黯了黯,繼續說:「同學你有聽過靈異許願池的傳說嗎?」
阿梅:「半夜12點,逆時針繞著噴水池走6圈,許下願望就會實現的傳說嗎?」
學長:「你相信這個傳說嗎?」
阿梅:「我不太信這些怪力亂神,我相信人定勝天」
學長說:「那麼,你還沒有真正見過地獄。」
學長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阿梅腦海裡突然閃過一連串如人生跑馬燈的畫面。
退伍沒多久,學長就考上錄取率極低的司法官考試,並以結訓成績第一名之姿,分發到號稱天下第一院的「00法院」。司法界盛傳,只有最優秀的人,才能分發到00法院,甚至有人用「00幫」來形容每年分發到這裡的優秀分子。然而,司法體系也是需要團隊合作的;負責收發書狀的收發室,負責保管卷宗的檔案室、安排開庭的書記官,合議制的陪席法官、審判長,各種角色缺一不可。不管哪個螺絲鬆了,都會出包,小則被懲處,大則被革職,除了會影響年終考核以及將來升遷,還可能會侵害一般民眾的權益,造成國賠或是冤獄賠償。除了肩負使命感之外,職涯上也同受案件管考結果的拘束。案件管考一直都是年終評分與未來升遷的重點項目。案件承辦期間是有限的,當事人對判決結果的上訴率和被上級審撤銷發回的比例,都是評價一份判決的重點項目。但學長的工作運似乎不太好,總是遇到擺爛的同事跟下屬,以及愛找麻煩兼沒事就各種性騷擾、職權霸凌的上司。生氣的、挫折的、無奈的各種情緒,一幕幕在阿梅腦海中飛逝而過。
阿梅不是很能理解現在發生甚麼事情,呆立一旁。
學長似乎沒有說話,看起來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霧色漸濃,寒氣逼人,阿梅只好跟學長道別,徒步走到校外,去跟其他人一起租屋的同學A處借宿一晚。
隔天, 一條聳動的新聞標題在網路上炸開。
『00法院法官不堪案件負荷,跳樓身亡』
室友A:「天哪!!他是不是上次回來演講那個?怎麼會這樣??」
室友B:「這麼辛苦才考上的,為什麼想不開?會不會是不小心失足掉下去的??」
室友C:「我聽說最近光是加重詐欺的案子就幾百件,光是訊問車手就忙翻了。案子源源不絕的湧進來。還有聽說律師被收押的,每一件都是幾十個被告、幾百人被害人,還有辦案期限,難怪要跳樓了。」
阿梅睡眼惺松的醒來,揉揉眼睛開口加入討論:「你們在說甚麼?」
室友遞給他手機上顯示著新聞截圖畫面,阿梅瞬間睡意都沒了。
「這不是昨天遇到的學長嗎?」「他看起來很正常啊」「我該不是看到不該看到的東西了吧....」阿梅心裡雖然這樣想,但不敢開口把內心的想法告訴室友ABC。這裡的室友一個比一個膽小,合租房子小又舊又破爛,盥洗室外面就是雜草叢生的山壁,夏天各種蚊蟲,冬天半夜冷風呼嘯而過,對一群小女生來說已經有夠恐怖,如果再把昨晚的經歷說出來嚇到大家,到時候阿梅要一個個陪著去上廁所、去洗澡,生活會變得超級麻煩。
阿梅不敢說出可能遇到神秘靈異事件,只好把家庭問題拿出來,詢問大家有沒有解方。
幾個室友七嘴八舌,有人建議把手機關機讓媽媽找不到,有人說乾脆讓弟弟被抓走,還有人要阿梅把弟弟宣告無行為能力,讓弟弟永遠回不來。沒有人想要認真解決阿梅家人的煩惱,大家都只想幫阿梅本人解決煩惱而已。法律系的學生為了避免被親朋好友白嫖,一個比一個沒良心,並沒有誰會真的同情犯罪嫌疑人或是真正的罪犯者。
所謂的正義天平,在學校裡面就已經傾斜得不像話。
面對可能犯罪的人,多數法律人其實是心如鋼鐵,學校受的訓練會讓一個常人失去悲憫的情感,對法律系出身的人來說,所謂的被告不過是考試題目上一個沒有溫度的名字,路人甲乙丙丁會有需要對他付出感情的必要嗎?長期受到假設性問題的訓練,習慣把人當成一個沒有溫度的代稱,然後開始拆解問題、適用法律。正因為必須學習處理麻煩事,實際上也只會想要遠離麻煩事,就算是自己的家人惹上麻煩,法律人的心理也是想著有多遠躲多遠。
阿梅早知道會是這個結果,默默地把媽媽的號碼關閉提醒,設定為非通知。
至於學長,雖然有點難過與驚訝,畢竟不是深交,或許過幾天就會忘了吧!?
阿梅再度梳洗準備出發去學校自修室。
現在只有考上國家考試,才最重要的事情。
其他的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