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那一刻彷彿靜止了。
林辰晞坐在「頁讀時光」靠窗的位置上,手裡緊緊攥著那幾張輕飄飄卻又重逾千斤的列印紙。窗外的陽光、街上的車聲、咖啡館裡的背景音樂和鄰桌的低語…所有的一切都變得遙遠而模糊,像隔著一層厚厚的、吸音的屏障。他的世界,只剩下眼前那封來自七年前的信,以及信中文字所掀起的、內心的驚濤駭浪。
Sophia…
原來是這樣。
原來他記憶中那個決絕轉身的背影,承載著的是如此沉重的掙扎。原來他控訴的那些「藉口」,竟是她真實面對的、來自家庭的巨大壓力。原來他所以為的「背叛」,背後可能藏著一種他從未理解的、笨拙的自我犧牲。
「壓力很大。」
「事情很複雜…」
「有些事不是只有我們兩個人好就好。」
「我沒有勇氣…」
「對不起…」
這些句子,像一把把鑰匙,打開了他記憶中那些被刻意忽略或錯誤解讀的片段。他想起那段時間Sophia日漸增加的沉默和眉宇間難掩的疲憊;想起她欲言又止,試圖解釋卻被他不耐煩打斷的場景;想起那個夜晚,她眼神中的痛苦遠多於絕情…
而他自己呢?那封他慶幸沒有寄出的、充滿憤怒控訴的郵件草稿,此刻像一面照妖鏡,映照出他當時的狹隘、自私和殘酷。他像個被搶走糖果的孩子,只顧著宣洩自己的不滿和委屈,卻從未真正試圖去理解對方身處的困境,甚至在她最脆弱的時候,給了她最重的一擊。
Sophia的信,和他自己那封未寄出的郵件,形成了如此鮮明的對比。一個充滿了痛苦的自我辯解和無奈的放手,一個則充滿了憤怒的指責和自憐的控訴。
巨大的愧疚感,像海嘯一般將他吞噬。他感覺自己像是個天大的傻瓜,一個被自己的驕傲和憤怒蒙蔽了雙眼七年的傻瓜。
難怪…難怪Sophia會有那樣的反應。或許,在他的記憶被時間模糊、甚至開始自我美化的同時,Sophia卻一直清晰地記得他當時的指責和不理解。他現在跑回來追問「真相」,對她而言,無疑是在重複當年那場傷害。
這封信…是誰放在這裡的?那句「無意中發現」是什麼意思?是Sophia自己?不可能。是Leo?Ethan的心中升起一股更深的疑慮。Leo知道這封信的存在嗎?他之前那些模棱兩可的話,那些關於「大家都不容易」、「沒得選」的暗示(即使不是直接對他說),是不是早就知道內情?如果是他故意用這種匿名的方式把信送到他手上,目的又是什麼?是想看戲?是想贖罪?還是有更複雜的算計?Leo那種看似熱心實則不斷挑撥的行為,此刻顯得更加可疑。
還是…Ethan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吧檯後那個正在安靜擦拭杯子的女孩,沈可。是她嗎?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又是如何得到這封信的?這完全不合邏輯。
他的腦子亂成一團,無數個疑問糾結在一起,卻找不到任何線索。但此刻,追究信的來源似乎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信中的內容,已經徹底顛覆了他對過去七年的認知。
他感覺自己像是站在一片搖搖欲墜的廢墟之上。他所構建的、關於那段關係結束的敘事,關於誰對誰錯的定義,關於自我形象的認知…都在這短短幾分鐘內,徹底崩塌了。
他甚至不確定自己現在對Sophia是怎樣的感覺了——是更深的愧疚?是遲來的同情?還是因為被隱瞞了七年而產生的、新的憤怒?亦或是這一切複雜情感的混合體?
他需要時間,需要空間,來消化這份過於沉重的「真相」。
他將信紙仔細地摺好,放回那個普通的牛皮紙信封裡,然後將信封收進背包最裡層的口袋,動作有些僵硬。他站起身,感覺雙腿有些發軟。鄰桌的客人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吧檯後的沈可因為忙碌而暫時沒有留意到他。
Ethan沒有與她對視,也沒有說任何話。他像是夢遊一般,步伐有些虛浮地走出「頁讀時光」,重新回到台北午後的街頭。
陽光很刺眼,車流很喧囂,行人的腳步匆匆。世界依舊運轉,但Ethan感覺自己與這個世界之間,產生了一種奇異的斷裂感。他像是漂浮在一個巨大的、充滿了悔恨和困惑的氣泡裡,內部的風景已經天翻地覆。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也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做些什麼。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在看到這封信之後,一切都不可能再回到從前了。那個關於他、關於Sophia、關於那個未竟之夏的故事,必須要有一個新的結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