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見明天的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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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石斑,眼睛濁了。」女人聲音平板,像用了多年的舊砧板,刀痕深淺不一。

「清早才進的貨,現流!」阿慶把魚尾拎高,鰓蓋翻開,豔紅如血,他幾乎是用力展示那生命最後的餘燼。「妳看這鰓!比我臉色還紅!」

「我說眼睛。」女人,林太太,手指依舊沒碰魚,目光卻像探針,仔細刮過每一片鱗。「眼睛是魂。牠的魂不在了。」

阿慶嘖了一聲,將石斑扔回碎冰,冰屑彈上他微濕的橡膠圍裙,留下點點寒意。濱江市場清晨不到六點,腥、鮮、腐、活的氣味混成一股濃濁的生命力。日光燈管下,水漬在地板蜿蜒,映著晃動的人影和貨物。隔壁阿龍那攤的叫賣聲特別響亮,阿慶此刻煩躁的心上。

「那妳到底要怎樣的?」阿慶語氣衝,雙手插進圍裙口袋,指節捏得死緊。今天不對勁,從凌晨補貨時就感覺四肢百骸都不聽使喚,像有塊濕抹布摀住了他的靈感。

「我要一條魚,」林太太說,聲音像遠方的霧,聽不清情緒,「一條看得見明天的魚。」

阿慶僵住。看得見明天?他掃視攤上攤下,紅甘、午仔、黃魚、透抽……它們的明天只屬於冰塊、利刃和饕客的嘴。

「林太太,講真的。新鮮,我拍胸脯保證。妳要清蒸、紅燒?」

「不是玩笑。」林太太眼神陡然銳利,像磨過的刀鋒。「我家老爺,明天八十。他說山珍海味都吃膩了,就想嚐一口『歲月』。」她說到「老爺子」時,嘴角似乎有一絲極難察覺的、近乎柔軟的線條閃過,隨即恢復緊繃。

「歲月?」阿慶腦袋裡的霧更濃了,還帶著濕氣。「那是什麼新品種?」

「是一種滋味。」林太太難得地嘆了口氣,像卸下一點點外殼。「他說,年輕時在漁港吃過,入口好像就把一輩子嚐完了。甘、苦、鮮、澀,最後喉嚨裡留一股淡淡的回甘。他說,那是『歲月』的味道。」

阿慶徹底沒話了。這比叫他從魚鱗裡挑金子還玄。接下老爸這攤子十年,經他手的魚比市場走道上的腳印還多。他懂油脂分佈,懂肉質纖維,懂哪種火候配哪種魚。但他不懂「歲月」。

「老爺子說,只有真正懂魚、敬魚的人,才能找到那樣的魚。」林太太的目光重新聚焦在阿慶臉上,像在評估一把刀的鋒利度。「他說,濱江市場有個年輕人,刀快,眼利,像海。或許他懂。」

阿慶臉頰發燙。是肯定,更是千斤重擔。他的快刀和精準眼光是市場公認的,那是老爸磨出來的技藝,骨子裡的天賦。但今天,他連自己的手都感覺陌生。

「我…我試試看。」阿慶聽見自己乾澀的聲音。或許是被那句「像海」激起了不服輸的浪花,或許只是不想在老主顧面前承認自己的駑鈍。

「明天早上七點,這裡。」林太太點頭,轉身融入逐漸洶湧的人潮,像一滴墨水滴入大海。

阿慶像洩了氣的輪胎,癱靠在冰冷的白鐵檯面上。看得見明天的魚?歲月的滋味?他抓起一條黃魚,觸手冰涼僵硬,眼睛蒙著一層灰翳。明天?牠連今天都快結束了。歲月?市場裡的時間是用小時和鮮度計算的,不是用年。

「踢到鐵板啦?」隔壁賣蛤蜊的阿珠姨聲音像她的蛤蜊一樣,清脆響亮。

「遇到來點『禪風海鮮』的了。」阿慶苦笑。

「林太太嘛!出了名的要求怪。」阿珠姨麻利地分揀著蛤蜊,「不過她眼光,肯跟妳開口,表示她看得起你啦。」

看得起?阿慶望著滿攤的魚,第一次感到束手無策。那種與魚的連結,那種下刀前一瞬間的了然於心,今天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拿起慣用的柳刃刀,在廢棄的魚骨上比劃,手腕卻是僵的。日復一日,殺魚、洗地、收攤,刀快磨鈍了,心,好像也是。

他把攤子暫時交給小工,決定走走。他需要空氣,需要從魚腥味裡暫時逃脫。

濱江市場,每個角落都在有機地搏動。蔬菜攤的青翠,水果區的香氣。他經過肉舖,看見相熟的頭家正專注地修清一塊五花肉,下刀準確,神情近乎虔誠。阿慶心想,連豬肉攤頭家都比我鎮定。

他晃到老王的水果攤。老王依舊瞇著眼,慢悠悠削著一顆看來普通的青皮梨,梨皮薄如蟬翼,連續不斷。

「王伯,」阿慶開口,「你這梨,有故事嗎?」

老王停刀,抬眼。「怎說?」

「就…嚐起來,會不會有種出來地方的太陽味、風雨味?甚至…你種它的心情?」

老王笑了,露出歲月磨出的豁口。「憨喔,那叫『風土人情』。用心伺候出來的東西,嘴巴刁的人,心知道。」他把削好的梨遞過來,梨肉水潤,卻不張揚。「嚐嚐,今早才來的。甜得很安靜。」

阿慶咬下。清脆,汁液瞬間滿溢,但那甜味不霸道,溫和、乾淨,像雨後的空氣。甜得很安靜。他反覆咀嚼這句話,也咀嚼著那份安靜的甜。

用心伺候…心知道…

他走回自己的攤位。重新打量那些魚。不再強求那玄乎的「感應」,而是去看,去摸,去聞。他想起老爸的話:「殺魚之前,先敬牠。牠拿命換你一頓飯,你要對得起牠。」

他的目光落在一條不起眼的午仔魚上。體型中等,銀白鱗片在燈下反射著樸素、沉實的光澤,不像紅條那樣豔麗。他伸手觸摸,魚身微涼,肌肉緊實而保有彈性,不是死氣沉沉的僵硬。翻開鰓蓋,依舊是健康的鮮紅。他仔細看牠的眼睛,小小的,黑色瞳仁外圍那圈淡金,在燈光下像含著微光,深邃,映著市場的燈火,卻又好像映著別的、更遠的東西。魚鰭邊緣有些微磨損,尾部似乎還缺了一小塊鱗片。

牠不完美,甚至帶著奮力生存過的痕跡。

歲月。

不是石破天驚,而是日積月累的痕跡。這條午仔,在大海裡躲避、追逐、經歷風浪,最後來到這裡。牠的一生,濃縮在這平凡的軀體裡。

阿慶心中好像被擰乾了一些。他不知道這是否為標準答案,但他感覺,這就是他能找到的、最接近「歲月」的東西。

他拿起刀,深吸一口氣。這次,他沒有追求速度。他放慢動作,心懷一種久違的敬慎。刀鋒沿著魚骨滑下,感覺到細微的阻力與順從。片下的魚肉呈現乾淨的粉白色,肌理細緻分明,散發著純粹的海水氣息。刀鋒過處,只有魚肉分離的輕微聲響,和他自己的呼吸。

處理完畢,他用紗布仔細吸乾水分,輕柔地放入袋中。

隔天清晨,同樣的濕漉,同樣的喧囂。阿慶站在攤前,心跳比平時快了半分。那袋午仔魚被他放在最容易拿取的地方。

七點整,林太太的身影準時出現。依舊是素色洋裝,依舊是一絲不苟的髮髻。

「找到了?」

阿慶點頭,遞上那袋魚。「午仔。不是最搶眼的,但你看牠的線條,很實在。」他補充道,「眼睛,你看,像含著光。」

林太太接過,湊近,目光在魚身上停留了幾秒。她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是拿著袋子的手,似乎比昨天握得更緊了些。「多少?」

「不用。」阿慶說,「老先生大壽,我一點心意。生日快樂。」

林太太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像穿透了市場的嘈雜,直接落在他心底。她從皮包裡拿出千元鈔票,放在濕漉漉的檯面上。「我沒在欠人的。」說完,轉身,融入人流。

阿慶看著那張鈔票,又望向她消失的方向。心頭像被什麼溫熱的東西慢慢填滿,沉甸甸的。

「過關囉?」阿珠姨的聲音把他拉回來。

阿慶聳聳肩,把錢收好。「誰知道。」他拿起抹布擦手,卻感覺指尖異常靈活。

「哎呀,看你今天殺魚的手路,順暢得很!」阿珠姨笑道,「果然偶爾也要來點刺激的!」

阿慶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那種滯澀感真的不見了。刀子握在手中,重新變回身體的一部分,輕盈而準確。

「少年仔!」餐廳主廚陳師傅洪亮的嗓門穿過人群。「今天氣色讚喔!來條尚青的石斑,晚上大場面要用!」

「沒問題,保證青!」阿慶揚聲應道,聲音裡充滿了久違的篤定。他手腳俐落地挑出一條龍虎斑,魚眼精光閃閃。陽光正好從市場頂棚的縫隙落下,一道光束打在他專注的側臉和翻飛的刀鋒上。

他不再去想那條「看得見明天」的魚,也不再去琢磨虛無飄渺的「歲月」。或許,最重要的不是找到那條完美的魚,而是找回那個用心對待每一條魚,在平凡中看見不凡的自己。

空氣裡除了魚腥,似乎還飄散著若有似無的、老王那「甜得很安靜」的梨香。他嘴角不自覺地上揚,是那種卸下重擔後的輕鬆。

濱江市場的喧囂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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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字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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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起眼的創作者,靈感不過是些平凡的碎片。作品簡單,沒什麼亮點,只想記下生活裡的灰色角落和人的疲憊,默默留著,或許有人看見,或許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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