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今天是領薪水的日子。站在提款機前,看著存簿上跳出來的數字,我忍不住笑了一下。努力了好一陣子,好像真的快要達標了——只要再撐個幾個月,就可以辭掉加油站的工作,去補習班專心準備考試了。
我走進家門,剛好經過爸媽房門口,裡面傳來隱約的爭執聲。不是大吵那種,但語氣裡的疲倦和焦躁,讓人聽了反而更難受。「這個月貨款還沒收回來……」
「能撐到月底就不錯了……」
「再差一點就完了。」
我愣在原地,心裡突然有點空。那一瞬間,好像什麼都明白了,也好像什麼都說不出來。
我知道家裡這幾年生意不好,小工廠的單越接越少,原料漲價、對方拖款,爸爸像是一直在追著錢跑,每天早出晚歸還睡不好覺。媽媽也每天繃著臉,一邊幫忙工廠一邊顧家,總說我們小孩不懂什麼是壓力。
那天,我把提款卡拿出來,走到爸爸面前,什麼也沒說,只把卡遞給他。
他愣了一下,沒馬上接過去,「這是什麼?」
「我那筆存款。原本是要辭職後去補習的,現在……你們先用吧。」
爸爸一臉激動地看著我,眼眶有點紅。他說:「爸一定會想辦法趕快還你」
我搖搖頭,笑了一下,像在安慰他,其實也在安慰自己。
反正,我還年輕。夢想可以晚一點,家裡不能等。
下午,我照常到加油站報到。
天氣還是熱的要命,空氣裡混著一點機油味和悶悶的感覺。
我打卡、換制服、走進帳房,拿起早上的對帳單,照流程開始準備交接。
但我心裡像是卡著什麼——就是有點重重的,好像手上那疊厚厚的單據也壓得特別沉。
小美一進門就笑嘻嘻地跟大家打招呼,一看到我就走過來。
「欸,妳昨天怎麼沒來跟我們一起去唱歌?我跟阿德還賭妳會點《容易受傷的女人》,結果白等一場。」
我沒接話,只笑了笑,繼續核對油錶數字。
小美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突然不笑了。
「妳還好嗎?」她低聲問,語氣一反常態地溫柔。
我愣了一下,手上筆尖停住,還是嘴硬:「怎麼了?我看起來哪裡不對嗎?」
她沒說話,只把單据放到我桌上:「妳今天眼睛紅紅的,應該沒睡好吧。要不要喝點咖啡提個神」
我低下頭,有點想笑,又有點想哭。
小美不是那種會多問的人,但她一旦察覺什麼,就會默默做點什麼,像這樣,不動聲色地把她的關心遞給你。
「妳家……還好吧?」她試探性地問。
我頓了幾秒,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就那樣啊。」我說,聲音有點沙啞,「工廠最近有點緊……我就先把存款給爸用了。」
小美沒說話,只是輕輕地「喔」了一聲,然後在我旁邊坐下。
我們兩個就這樣坐著,一人一杯咖啡,一個對帳,一個默默陪著。
外頭開始熱鬧起來,車子進站、機器聲響、阿德在大聲講電話,日常又重新開機。
但那一刻,我心裡突然覺得沒那麼沉重了。
因為有人懂你,什麼都不用多說,就已經夠了。
那天晚上,天空就開始下雨。
是那種一下就停不了的細雨,飄飄灑灑、灰濛濛的,像我這幾天的心情——悶著一團,不知道該往哪裡排。
我站在會計室門口,看著外頭的天氣的,像我這幾天的心情一樣,有點重、有點亂。我沒帶雨衣。平常都放在機車置物箱裡,但今天早上太趕,又看到天氣這麼好,就忘了。
小美湊過來,邊套安全帽邊說:「欸,妳雨衣沒帶吼?」
我點點頭,有點懊惱,「妳有嗎?」
她也點點頭,「我有。」
我還在苦惱該怎麼回家,無尾熊就默默地走到我們旁邊,一手拿著安全帽,一手在機車置物箱裡翻了翻,然後遞過來一件摺得整整齊齊的雨衣。
「妳穿這件,備用的。」他淡淡地說。
我有點驚訝地接過來,雨衣還有一點點太陽的味道,像是剛曬過沒多久。我問他:「你都隨身帶備用雨衣喔?」
他只是簡單地點點頭:「萬一下雨,總是有人會忘記帶。」
我沒說話,低頭套上那件雨衣。衣角有點長,領口略寬,應該是男生尺寸。但穿在身上,卻讓我覺得安心。
那一瞬間,我竟然有點想哭。
不是因為什麼感動劇情,也不是因為誰對我特別好——他不過是把一件備用雨衣借給我而已。但也許,就是那種「早就準備好」的感覺,讓我那顆被家裡的事壓得悶悶的心,忽然被輕輕撫了一下。
小美在旁邊看著我笑,像是什麼都知道,卻又什麼都沒說。
我們三個一起騎車回家的時候,雨還在下,雨水打在臉上,涼涼的。經過那條黑漆漆的小巷時,我低著頭,緊抓著雨衣邊角,心裡亂糟糟的。
但我還是不知道那是什麼情緒。
只覺得——今天這場雨,好像下進我心裡了。
我不敢回頭看他們,也沒想太多。只是那時突然有一個想法——
如果他真的喜歡小美的話,那也沒什麼不好。她那麼溫柔,那麼會照顧人,他們站在一起,看起來剛剛好。
只是,為什麼我心裡有一點點說不上來的……?
就像雨水淋進脖子裡,一下冷,一下癢,一下心跳得亂七八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