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9個月前,阿公離開了人世。註1
喪禮上進行著簡化後的儀式,我們圍繞著靈柩,看著化妝後氣色異常紅潤,但雙頰仍明顯消瘦的阿公。法師站靠近阿公頭頂的一側,開始念著一連串制式而感性的話,其中一句是「未來你們再也吃不到阿公做的飯了」,儘管阿公從來不下廚,淚水仍在此時緩緩流下,或許是看見母親哭泣的緣故。
阿公離世前患有失智症,加上身體機能不佳,許多生理行為已無法自理。
當時阿嬤照顧著他,母親也會固定回阿嬤家看看兩個老人家,每次從阿嬤家回來,母親會用充滿無奈的眼神向我訴說她父母晚年的辛酸。她說阿嬤同樣年事已高,照顧阿公是極其困難的,曾經想過將阿公送往養老院,但是沒有人捨得。並不是指養老院的環境差,而是阿嬤無法放下與阿公結伴多年的情感。即使辛苦,甚至厭倦,都無法將他送往養老院,一個他不熟悉的地方。
阿公過世前半年就已經完全認不得人了。在這之前,他清醒的時刻仍能偶然想起我們的名字。「她是誰你知道嗎? 看過嘸?」阿嬤指著我,看著阿公。
「沒...看過。」阿公看著我傻笑,努力說出這三個字。
「那,我是誰? 你知道嗎?」阿嬤繼續追問。這段時間她會時不時考驗阿公,看他哪一次能答對。如果阿公沒辦法認得她,阿嬤會皺眉並碎念,我不要理你這瘋子。阿公的胡言亂語其實傷透了阿嬤的心,她難以接受共同生活五十年的老伴已經忘卻從前的記憶。
喪禮會場上我們遵照儀式圍在棺木旁,聽著法師誦經。我努力回想過去,試圖找出那些曾經美好溫馨的祖孫記憶,但是愈想腦袋愈發遲鈍。所有記得比較清楚的都是國小一二年級以前的回憶,那些童年的記憶如烈陽照耀下的榕樹枝葉,地上整片的樹蔭,只剩幾處因陽光穿透形成的鮮明區塊。我能想起五歲左右阿公偶爾會用摩托車載我到附近的運動公園玩,當時站在摩托車前方,外公的手臂在我兩側,穿梭在嘈雜的柏油路上,微風混合著髒空氣拂過臉龐。到了公園入口處,阿公會把摩托車停好,然後先帶我去看看附近的小攤販。
「要不要吃雞蛋糕? 還是要鳥蛋?」阿公問。
我一邊享用點心,一邊悠閒的等著住在附近的表弟表妹到公園一起玩耍。大家集合後會一起走到公園內廣闊的綠色草坪。我曾經在那放過風箏,記得當時風箏被吹得好高,往前跑的時候覺得前方似乎沒有邊際,可以一直跑下去,我緊緊握住手上的風箏線輪,深怕一個不小心,風箏會被吹走。
中學後偶爾還是會去阿公阿嬤家,但次數相對過去少了許多,而愈是新的回憶愈是模糊。阿公本來話就不多,在他生命的尾聲,能在偶爾清醒的時刻叫出阿嬤和他女兒的名字,其他多在胡言亂語及渾沌中度過。
他在病床上過世的當天,也未曾留下任何遺言。這是阿嬤最痛心的地方。
「他就這樣走了,一句話也沒留下。」阿嬤失望的對我母親說。平淡的聲線拉得緊繃,像是小孩要哭泣前會發出的聲音。
法師誦完經後,禮儀師將我們引導至火化場附近等待。根據夫妻不相送的禮俗,阿嬤留在靈堂。我們到火化場時正好看見其他家庭,當靈柩被推入鍋爐時,他們淒厲的吶喊,要逝者一路好走,痛快的走,不念舊的走。輪到我們送阿公時,大家比較安靜內斂,沒有人痛哭,我不知道這是否符合傳統禮儀。我看著緊握雙手的母親口中念著我聽不清楚的話語,看著裝有阿公的靈柩按著機械的節奏被推入看不到的深處,我試圖在此刻挖掘出更多與阿公的回憶,我看見他將裝著鳥蛋的紙袋拿給我,看見他手指上隨著關節移動而起伏的紋路,聽見他喊阿嬤的名字,聽見他叫我的名字,清楚的、模糊的記憶,似乎都跟著阿公一起被推入滾燙的深淵。
「記得她是誰嗎?」阿嬤指著我,看著阿公。
「不記得。」阿公看著我,天真的傻笑。

阿公阿嬤 攝於2021年
後記
註1: 阿公大約是三年多前過世的,這篇文章寫於他過世的近一年後。
每隔一段時間我就會想起阿公阿嬤。每次想起他們,腦中會不自覺地回推時間,想著他們分別是甚麼時候離世的。接著腦海裡會浮現他們的聲音、臉龐、以及小時候去他們家玩的片段記憶,好像提醒著我別忘記、不能忘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