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雯是特別的。
對天明來說(對其他人來說是不是,他不清楚,)曉雯是特別的。
「特別的」朋友?──肯定是;是他「大好」的朋友。
天明朋友不多。
他顯然不是喜歡到處交朋友的人。
他很難理解別人──總覺得他人的思考很複雜,常常在心裡進行想像的攻防戰,卻每每被「不如己意」的對話發展摧折信心;很多時候很害怕別人覺得自己講的東西很無聊,同時卻深知對方或許根本不會考慮這麼多:因為天明這人就很無聊──那張嘴說個不停的話,基本上自動忽略掉就是了。
聽人家說話又是很累的事情:你得過濾值得聽的部分,跟剔除狗屁不通的胡扯──胡說八道佔大部分。
如果對方都在胡扯,而又不能搶人家話語權,與其強迫繼續聆聽、消磨耐心,不如掉頭遠離。
他很難接納別人的價值觀──主要是因為他對主流價值嗤之以鼻──大部分他認識的人都滿口迂腐的陳腔濫調。
他並不是封閉守舊,只是覺得大多數的人無法從一而終遵守自己信奉的圭臬(不論這套價值信仰多麼「主流」);有的人甚至無法給出連貫的邏輯,不知為何信而盲信自己也不懂的原則。
說老實話:人就是虛偽。
但是,比起那些稍有羞恥心而注意言行的人,那種不修邊幅、自以為站在世界中心,要全天下都順從己意之人更讓人難以忍受。
也不是說他站在道德制高點,有資格去評斷誰對誰錯;他只是不願花時間去逞口舌之快,懶得去跟價值觀與自己不符的對手爭辯──因為他無法忍受對方因邏輯不通而語塞、口吃的情形──跟思緒不清的人辯論根本是浪費時間。
大多數他認識的人都是這種固執己見、好辯,卻又辯不出個所以然的傢伙,天明也懶得去硬碰硬、說服他們。
所謂的「認識的人」──
那些得歸類為「我認識你、也知道你的名字,因此你該然是個『朋友』」的那些人──
他們太愛花間證明自己是對的而強詞奪理,根本不在乎是不是以理服人,只關心你是否吃下他們的觀念,乖乖吐出「被你說服了」並閉上嘴巴。說穿:他們只是需要會「對對對,你說得都對」附和的聽眾,根本不想聽你揭穿他們邏輯的漏洞;講出來,又「見笑轉生氣」淨說「說了你又聽不懂,早知道就不跟你講這麼多。」反過來指責明明言之有理的自己。
也罷;扯一堆廢話,不如打從一開始什麼都不要說──
與其忍受這種抱怨自己講話不動聽的人,倒不如打從一開始就不要深交──
絕大多數「認識的人」都是這種無法接納自己的意見、能當朋友的人。
大部分的時候他都覺得這些「得勉強當作朋友」的「非陌生人」偷偷討厭他──因為沒有人願意理解天明的意思,進一步深聊、深交,進而建構出一個完整的認識。
既然無法成為朋友,天明就懶得更深入去談「嚴肅的事情」──在這裡當然是指分享內心話、自我揭露──而只講很膚淺的東西(如果有「任何東西」值得一聊)──若不,乾脆什麼都不聊。
他情願封閉自己,不跟任何人深入交流。
與其煞費苦心去思考如何結交一堆不喜歡自己的朋友,還得勉強笑臉維持表面的友善,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有「知己」(畢竟,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啥米碗糕」)──
就讓淡薄的情分逗留在「僅僅認識」的階段。
他不知道──他覺得自己如果不戴上虛偽的面具、人人好,大概什麼「朋友」──認識的「非陌生人」──都交不到,因為自己的爛個性他自己最知道:跟他深入交流一陣子後,很快會注意「一刻都難以忍受張天明這種人。」
為什麼?
夠討厭自己的人可以很肯定地說:
「我討厭自己。」
自然而然,不會去奢求哪個誰來忍受自己都難以忍受的自我。
就只有曉雯像真朋友──真摯的女生朋友──那樣真誠地與他來往。
他喜歡──喜、歡……這個朋友──
真的──
真的?……或許吧?
同是「高智商」的同儕吧?
大多數時候,他覺得曉雯「懂」他;就算他更多時間在自說自話,她也不會假裝懂──這很重要──她不會裝懂,她會很誠懇地聽他說話;她會靜默下來,認真聽他說話,偶爾點頭、偶爾「嗯……嗯……」表示自己還在跟隨他。
這對他來說,才是朋友交流之間真正重要的:跟著他,任他說──而非假裝聽懂,無論有沒有真的跟上。
曉雯的應答模式讓天明很自在:因為他不用配合任何人──有時候講得忘我,也無所謂──可以自在講自己的、作自己原本的樣子。
特別的「朋友?」
沒把握。
當時:營火晚會前,隊輔表演時間。
音響太大聲,讓天明耳鳴到頭昏眼花,眼淚在眼眶打轉──他差點昏厥。
他用力喘氣,扯著嗓子發出低吼,嘗試用自己發出的聲音稍微蓋過震耳欲聾的電音──後悔報名參加畢旅──只能無助祈求這齣鬧劇趕快結束。
他突然感覺一雙溫暖的手,罩住自己的耳朵,而周圍噪音頓時變得稍微模糊些,他頭也不那麼痛了──是曉雯輕輕摀住他的雙耳,用臉頰貼著他的背,稍微提高音量說:
「把耳朵摀起來就好了。」
她的聲音透過天明的肋骨,沿著脊椎,傳進腦袋。
「有沒有舒服點?」
他當下感受一道強烈電流直擊他的心臟,而後貫穿全身。
那瞬間,四周變得寂靜無聲,只剩他的心跳聲,規律地跳動……陡然加快……
「踫踫、踫踫、踫踫──」
「朋友」嗎?──肯定;肯定不只是「認識的非陌生人。」
「只是」朋友嗎?──這讓他心裡五味雜陳。
他想充分感受對方的溫柔──甚至,獨佔這分溫柔──卻意識到這些貼心舉動或許只是基於友善,就像愛護貓狗動物那樣?
想到這,不免令他心如針扎。
他沒勇氣試探下去。
(下一小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