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葉玗空
避難據點的清晨沒有光,只有疑心。
鐵門緊閉,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焦躁與淡淡的霉味。食物分配區前,幾人圍成半圓,氣氛如臨開戰邊緣。「我昨晚確認過那兩包餅乾都在,現在呢?空了。」許大牛的聲音低沉,像塵封的火藥桶。
「昨天晚上只有幾個人值夜班,外人沒進來。」一個女子補了一句。
「外人?」有人小聲反問,「你是說……他?」
一雙雙眼睛轉向坐在角落的葉玗空。
他正低頭擦拭手中的破匕首,沒看任何人。他的存在太安靜,安靜得像一種威脅。
「他才剛進來第二天吧?」有人悄聲道,「那隻手……還會亮……說不定根本不是人。」
「別亂講,他救了林澈——」
「救人不代表是人!幻獸也會養幼獸好嗎?」
場面升溫,幾句話像火星碰上乾草,空氣中立刻充滿劍拔弩張的火藥味。
葉玗空這才緩緩抬起頭,語氣冷淡:
「如果你們覺得我偷了,現在就動手。」
「我不會反抗,但動手之前——請搞清楚自己要面對什麼。」
話說得不高,但讓人心裡一震。
那是一種不容挑釁的語調。
氣氛正要再爆時,一道聲音介入:
「都冷靜一點。」
是宋文婷,穿著一件舊工作服,手裡還拿著一本泛黃的急救手冊。
她走到兩人之間,語氣平靜但堅定:「如果是這個人拿的,我第一個站出來對質。但你們誰有證據?」
無人作聲。
她轉向葉玗空,遞給他一杯用熱水泡的脫脂奶粉:
「先喝點熱的吧。你這兩天都沒吃幾口。」
他沒動,只問:「為什麼相信我?」
「我沒說我相信你。」她微笑,「但我更相信——如果真的是你偷的,你不會留下來讓我們審。」
葉玗空盯著她幾秒,然後接過杯子,一句話都沒說。
後來糧食在樓下儲藏室被找到,一個原本跟著大隊躲避的年輕人逃走時偷藏了幾包。
風波平息。
但葉玗空依舊坐在角落,沉默如初,眼神落在那杯已喝完的奶粉杯上。
直到宋文婷又坐到他旁邊。
「你其實不太習慣跟人一起生活吧?」她開口,語氣像是在跟老朋友聊天。
「嗯。」
「看得出來。你眼神裡沒有『信任』這種東西。」她轉頭看他,「但也沒有惡意。」
葉玗空沒否認。
「我以前在加護病房工作,見過很多想死的人,也見過很多想活的人。你知道他們的差別是什麼嗎?」
「想活的人不會逃。他們會咬著牙,忍著痛,哪怕被插滿管子,也要活下去。」
「而你,就是那種人。」
葉玗空微微蹙眉:「你怎麼知道我想活?」
「你不是說你從市中心那塊廢墟區走出來的嗎?」宋文婷瞥了他一眼,「那裡在『四月初的大震』時就完全崩了,整區都被列為紅區。那時候……我們還在大樓裡看著外面塌成一團,以為全世界都要沒了。」
她頓了一下,語氣低了些:
「到現在,已經兩個月了。」
——兩個月。
葉玗空心中微震。
那場裂縫開啟與惡猿墜落的畫面仍歷歷在目,對他而言彷彿才剛發生。
但對這個世界來說,早已是兩個月前的事。
他緩緩吐出一口氣,感覺喉嚨發乾。
「……我以為我還在昨天。」
「我們都是啊。」宋文婷喃喃說,「只是有的人,還醒得來;有的人,已經永遠卡在昨天了。」
她站起身,拍了拍褲子。
「我去煮點水,你要的話可以幫忙撿柴。」
「不幫忙也沒關係,這裡不是軍營。」
葉玗空沒馬上回答,只是在她走遠後,低聲說了一句:
「我不想回到昨天。」
然後,他站起身,走向儲藏區,撿起了幾根斷木板。
晚間八點,外頭開始飄雨。
葉玗空坐在儲藏間改裝的情報室中,牆上的白板標記著各區陷落時間、幻獸目擊紀錄與補給斷線情況。
顧聖予將一只老舊硬碟放入資料機,屏幕跳動幾下,映出雜訊與半殘的數據報表。
「……這是我在撤離前,從雲氏邊緣站偷帶出來的東西。」他說。
「本來想找機會分析,但……某個人的出現打亂了我全部的假設。」
他轉頭看向葉玗空。
對方坐在陰影裡,銀白短髮與那隻非人的左手,在光影下格外冷峻。
「你不是擴導者。」顧聖予語氣平靜,「我可以確定這一點。」
葉玗空沒答話,只淡淡地抬眼示意他繼續。
「現在市面上能與幻獸抗衡的戰力來源,只有一種——我們稱為『核擴導入體』。」
「將捕獲的幻獸體內提煉出『裂核』——也就是牠們能量核心碎片,經過冷凍降解與穩壓轉化後,以生物導管注入人類骨髓中。」
「經過適應期後,人體會產生『異常重構反應』,部分人因此獲得短期內的爆發性力量,俗稱『擴導者』。」
他頓了一下,語氣有些自嘲:
「聽起來很像英雄改造?其實九成三的人會死在排斥反應裡,剩下的幾個,多半也只是比正常人多撐幾分鐘而已。」
「但你不一樣。」
他指向葉玗空的左手:「你的結構……不是核擴。你體內沒有任何核心物質的反應頻譜,也沒有排斥性震動。」
「你的左手——我們無法定義它。」
「它發光,但不產生能場、不產生可讀訊號,可它又在動、在學習、在共振。」
顧聖予看著他,語氣難得低沉:
「我……我不知道你是什麼。」
葉玗空靜了片刻。
「所以你說了半天,就是想說——我不屬於這個世界的規則裡?」
顧聖予苦笑:「很抱歉,但沒錯。」
他把一張列印不全的報表抽出來,遞給葉玗空。
上頭標示的數值斷裂,但有一欄赫然寫著:
「未登錄能階變異體。建議列為觀察等級:絕級。」
「這是上傳時自動標籤的結果。」顧聖予說,「我甚至沒輸入你的名字,它就這樣標記了。」
「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你不在雲氏的數據庫裡,不屬於任何『擴導體系』,卻被演算認定為危險到極點的存在。」
葉玗空沒露出任何驚訝。
只是低聲開口:
「所以你們的意思是——那些靠著幻獸改造自己的人,是你們眼中的『正規進化』;而我,是偏差。」
顧聖予沒有反駁,只是沉默地看著他。
這一刻,他感覺眼前這個人,就像裂縫本身誕生的影子,連星球都不確定該怎麼稱呼他。
他不是武器,也不是怪物。
他只是活了下來。並且走到了這裡。
「那幻獸呢?」葉玗空問。
顧聖予深吸一口氣。
「我們原本以為牠們是另一個世界的動物,或者自然演化的終點。」
「但現在有另一種說法在內部流傳——幻獸不是生物,而是機制。」
葉玗空蹙眉。
「它們是被釋放的『清理單位』。用來修正世界的錯誤。」
「我們……才是錯誤。」
夜幕像墨汁般流進裂縫縫隙,風聲掠過城市殘骸,帶著細微的、被血肉腥氣包裹的氣味。
健身中心二樓,輪值人員交接完畢。門鎖扣好,燈光熄滅,僅剩微弱的紅燈指示閃爍。
一切如常。
直到,一聲細碎的「喀啦」從外牆後響起。
起初沒人察覺。
直到第三聲,那聲音像某種尖銳骨頭刺穿混凝土地板,空氣陡然變得凝重。
「有人在外面?」
林澈起身,輕聲問。
沒有回應。
他拿起簡易武器,一點點靠近窗邊。
突然,整面強化玻璃猛然爆裂——
一隻身形猶如四足蜥蜴、但脊椎上布滿錯列眼球的幻獸,撲破二樓窗戶,整個人影如刃衝入!
尖叫聲響起,眾人四散,鐵椅翻倒、桌面掀飛,林澈被掀向一側牆壁,吐出一口血。
幻獸發出高頻鳴嘯,像是在呼喚同類。
「牠在呼叫同伴!快阻止牠!」顧聖予驚恐吼道。
葉玗空衝出更衣室時,整層已陷入紅色混亂。
幻獸身形雖不巨大,但速度極快,每次跳躍都能踩碎人體骨架,像是在進行「清掃程序」。
他站在走廊盡頭,望著那頭異獸撲向被壓在健身器材下的宋文婷。
那一瞬間——
他的視野中,一切變得緩慢。
不是時間靜止。
是星之左手開始共振——
一種來自地層以下的力量,如海浪般在掌心凝聚,他感覺到空氣、結構、重量、弱點……全部都像地圖一樣展開在眼前。
但他的身體沒有動。
因為他還在想一件事:
「這不是我的責任。」
「這裡的人,這棟樓,都與我無關。」
幻獸張嘴,撲下。
宋文婷閉上眼,準備迎接那一擊。
——卻只聽見一聲刺耳的骨裂。
她睜眼,幻獸正被人高高舉起,像一塊碎布般被狠狠摔向地面。
那人站在紅光中,背影筆直,銀白髮絲在微光中晃動。
葉玗空。
他的左手紋路發光,像星體引流。
「我不是想救人。」他低聲說。
「但……我不能再看著什麼都不做。」
幻獸吼叫著起身,衝來。
葉玗空不退。
他左手橫掃,空氣轟然塌陷,幻獸瞬間脊椎碎裂、甩飛牆上,內部能核暴露、爆出藍白色火花。
牠哀鳴著塌落——那是屬於清道單位的死亡聲音。
整棟樓安靜下來。
只剩下人類的喘息與驚愕,沒有人靠近葉玗空。
他的手還在發光,還在微微顫抖,就像這具身體尚未熟悉被「星球授予」的回應。
他站在屍體中央,語氣淡得像一把還沒擦亮的刀:
「下次再有人開門——我不會出手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