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葉玗空和白彩苓
軍用卡車在漫長的塵土道路上奔馳,兩側是廢墟的骨架與扭曲的城市殘影。
葉玗空靠在車廂邊,閉著眼假寐。直到車子減速。
他睜眼,映入眼簾的是一道仿若城牆般的黑色屏障,高度至少十層樓,彷彿將整個世界隔絕在外。
車頭上的指示燈閃爍,一道掃描光線從車頂掃至輪胎,直到最末排才停下。
【識別通過。臨時部隊編號T-28,與附屬避難者確認。】
「歡迎回到雲氏企業戰略中心。」
卡車駛入城門,彷彿通過一道巨大的咽喉。牆體閉合後,後方世界的聲音徹底消失,只剩下這座鋼鐵堡壘的機械節奏。
車輛停在接待區,門開後,一道白色制服的接應人員走了上來,手上拿著筆電型終端機。
「臨時小隊登記。」
他視線掃過十位隊員與倖存者,快速錄入資料。
「這位……」他指向葉玗空,「你不是小隊登記名單成員。」
葉玗空不語。
「請問你的代號、從屬部門、授權層級?」
現場氣氛瞬間一緊。
王凱逢皺了皺眉,正想開口時,顧聖予走了上來,遞出一份臨時醫療檢測報告與通訊連結資料。
「他是這批避難者的領導人之一。」
「我們在那個災區與他偶遇,他保護了整個據點的人口。我建議你們將他視為【特例編碼體】處理。」
接應人員盯著終端機螢幕幾秒。
「……資料異常,無法辨識任何能階數據與能量頻率。」
「但也沒有排斥信號。」
他微微皺眉,然後點頭:「報告上傳高層。暫時歸檔為——」
【觀察代號:Noir(黑)】
他轉向葉玗空,眼神審慎。
「從現在開始,你的行動將被記錄,請配合調查。若你選擇離開,也會失去一切援助。」
葉玗空冷淡地回應:「我沒打算留下,但我會遵守。」
另一側,楊曉穹正低聲跟白彩苓說話:「你看他剛才那表情,完全像什麼都不怕欸。」
白彩苓輕聲說:「一個能用混凝土砸死幻獸的人,確實該像這樣。」
眾人進入消毒通道,接受全身消磁與基因核掃描。
葉玗空站在銀色圓柱內,身體微微發燙,那隻異變的左手閃爍出淡淡光紋,但並未觸發任何警報。
他明白了。
這裡的機器,偵測不到他。
就像這個世界,始終不能定義他。
雲氏企業的戰略中心像一座活著的城市。
鋼牆之內有著嶄新鋪設的道路、井然有序的建築與全自動化物流軌道,頂部還有可調節氣候的「環控光頂」,讓這座被世界遺忘的碉堡,仍保有陽光與藍天。
葉玗空站在臨時安置區的陽台上,俯視著整片金屬之城。
他的右肩裹著繃帶,身體雖有些疲倦,卻遠未恢復。他知道,企業內的醫療只會給那些「有明確效益評估」的個體——他暫時還不是。
「這地方……比想像中大。」
聲音從背後傳來,是王凱逢。
他穿著簡便的戰術外套,雙手插口袋地靠在欄杆上,看起來隨性又自在,但眼神裡卻藏不住一種說不出的認真。
「剛到這裡時我也嚇了一跳。比起外面的廢墟,這裡像另一個世界。」
葉玗空側頭看他。
「你適應得很好。」
「不得不適應。從訓練營出來後,我們被選中進入強化部門,成為了正式擴導者。三個月封閉訓練,一天十八小時。」他笑了笑,「不習慣也得習慣。」
「你們是自願的?」
這句話讓王凱逢沉默了幾秒,隨即點點頭。
「是啊,那時候我們只知道你不告而別,外面後來也變成像地獄一樣……我常常在想,既然選了這條路,總得走到極限才行。」
他轉身看著葉玗空,語氣多了點輕率中的真誠:
「不管你變成什麼樣,我還是想有天能跟你痛快打一場。真的。」
「咦?你們兩個在聊什麼?」
楊曉穹從樓梯跳上來,一邊啃著包裝麵包,一邊走近。
「我就知道你們在這裡講秘密。」
「我們沒講什麼。」
「有啊,氣氛超認真的好嗎!」
她坐在一旁的護欄邊,一臉開朗:「你走了之後,外面發生了那麼多事,我還以為你死了呢,真的!我心裡還默哀三次,結果你就這樣突——然出現在蜈蚣怪那裡,帥到爆!」
「現在呢?」
「現在?」她眨眨眼,「現在我只想你能陪我們撐久一點,不然又少一個聊天對象,多無聊。」
葉玗空看著她,微微一笑。
那一笑很淺,卻像落在沙丘中的雨。
「你們在說什麼?」
這次來的是白彩苓。
她穿著雲氏企業內部制服,乾淨俐落,站姿挺直,如同她一貫的冷美形象。
她走來時,楊曉穹立刻讓位。
「彩苓姐來了,我就不打擾啦。」
她邊說邊朝葉玗空眨眼,悄悄退開,拉著王凱逢走了。
白彩苓瞥了遠離的兩人一眼,沒說什麼,只看了看葉玗空,眼神平靜:
「你知道你現在的身份吧?」
「……什麼意思?」
「雲氏企業的通訊指令系統,把你列為【重點觀察對象】。」
她語氣平淡,卻帶著警醒:
「你不是普通的擴導者,也不屬於任何核心控制體系。但你曾主導一場大型撤離、對抗過大型幻獸、且體內無法偵測任何核心物質波動。」
「這裡的高層對你——感興趣。」
葉玗空沒有表情。
「那你們呢?」
白彩苓沉默片刻:「我們是臨時戰力小隊A-7編號成員,目前屬於高適應體觀察編制下的擴導分隊,短期指派,但也可能成為正式戰力主軸的一環。」
「總之……這裡比你想像的還要複雜。你若不想被卷進來,就別讓自己變成話題焦點。」
她語氣冷,卻不帶責備。
那是提醒,也是關心。
葉玗空點了點頭,沒說更多。
他知道,他與這三人之間的故事,才剛重新打開。
基地內部,遠離戰鬥前線的某處指揮支區,一場隱秘的會議正在進行。
會議室內燈光微暗,幾名身著西裝的中年男女低聲交談,言語間流露出對目前災後重建的掌控欲望。他們是昔日高層官僚,現如今則是以顧問、顧問協會、觀察員等名義,寄居於雲氏體系中。
「聽說新一批擴導者已開始訓練,其中有不少素質相當優秀的人選。」
「我們應該適度介入名單過濾,這些人以後掌握實力,若全聽雲氏的……不利於長期布局。」
「那位雲天志……表面冷靜,其實精於操盤。這支組織再不管,恐怕連聯合國也要被架空。」
會議桌另一端,一名身穿黑灰戰術服的男子默默聽著。直至有人問及其意見,他才淡淡開口:「現在談接管,不覺得太早了嗎?」
話音落下,全場一陣靜默。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雲天志派駐的監視員——封墨。
他掃視在座眾人,聲音平靜如石:「等你們有人敢站到鋼牆之外去殺幻獸,再來談主導權的事也不遲。」
說罷,他起身離場,留下一室無語。
夜深。
雲氏企業的天頂光源早已關閉,只剩環控區域的月光投射,照在鋼牆之上的防禦平台上,銀白如洗,靜謐無聲。
葉玗空站在牆邊,遠眺黑色荒原。風帶著金屬氣味,悶中透冷,卻讓他比任何時候都清醒。
他今晚沒打算睡。
但他沒料到,會有人與他做出同樣選擇。
「你也睡不著?」
聲音從身後傳來。
葉玗空轉頭,看見白彩苓穿著輕便外套站在牆邊,手上握著一瓶未開的水,頭髮在月光下泛著冷冷的淡金光澤。
她慢慢走過來,在他身旁站定,沒有急著說話。
兩人沉默地站了幾分鐘。
直到她忽然問了一句:
「……你爸媽還在嗎?」
葉玗空沒有立刻回答,低聲道:「很早就不在了,照顧我的是叔嬸。」
「是嗎。」
她語氣輕,但不冷淡。只是像順勢拋出一顆石子,看著它落入水面,靜靜泛開漣漪。
「但我現在連他們人在哪都不知道。」葉玗空搖了搖頭,反問:「你家人呢?」
「不知道。」白彩苓語氣平淡,望著遠方:「他們還輪不到我來擔心。」
「感情不好?」
她靜了幾秒,將水瓶放在牆緣上。
「複雜吧……」
她聲音不高,但在這樣的夜裡,任何一個字都像落在耳邊。
「我爸是個很強的人,強到讓人覺得無所不能。」
「我媽走得早,當時我還小……那時我以為,只要是爸爸的話,一定有辦法讓她活過來。」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他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
她語氣很淡,像是說著別人的故事。
「我爸很快再婚。對象是我媽最好的朋友。」
「她人很好,真的。單純、溫柔,沒什麼心機。」
「但……我沒辦法對她好。」
葉玗空側頭看了她一眼。
「因為她的身分?」
「因為她不是我媽。」
她語氣平靜。
「而且,我媽在的時候她們是朋友,是知心,是彼此最了解的人。」
「我一直在想——如果今天我媽沒死,她知道她的好友現在是我的後母,會怎麼想?」
她語氣沒有嘲諷,但葉玗空能感覺到,那是一種藏得很深的……怨。
不是對她,是對這個世界。
「但你還是接受了她。」
「表面上吧。」
她望著遠方。
「我從來沒跟任何人說過這些,因為大家都說我是最聰明、最冷靜的那個,說我不像會受情緒影響的人。」
她笑了笑,很淺的笑,卻帶著不合時宜的悲哀。
「所以我就演下去了。」
葉玗空沒有說話。
他只是看著她,讓她說完。
她轉頭看他。
「你不會給我意見嗎?」
「你沒問我。」
白彩苓怔了一下,然後笑了。
「對,你說得對。」
她拾起那瓶水,打開瓶蓋喝了一口。
「你這種人,很難讓人討厭。」
「因為你不會多嘴,不會強迫,不會用同情看人……」
「也因為這樣,我才會想跟你說話吧。」
月光打在她半張臉上,冷白與陰影交界的輪廓清晰又脆弱。
葉玗空看著她,沒點頭,也沒別開眼。
只是靜靜站著,讓那段話,沉進這個無夢的夜晚。
「走吧。」她率先轉身,「凌晨四點要集訓,我可不想被扣分數。」
葉玗空沒動,只道了一句:「晚安。」
她停下腳步,沒回頭。
「……晚安。」
然後離開了。
留下月光與風聲,與那句像懸而未決的情感碎片,在鋼牆之上,悠悠擺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