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9年3月,台灣中部的天空總是灰濛濛的,灰塵混著政治標語在空氣中飄盪。台聯廣播第17台全天輪播著「安穩即自由、服從即和平」的口號,地面的電子看板則不間斷播放中央安穩委員會最新公報。從中區到南區,高速公路每五公里設有一座「思維淨化站」,駐有「認知巡檢員」,每一台車輛都會被隨機抽查腦波波形與社群發言記錄。
蘇懷瑾坐在鹿港郊區一間廢棄碾米廠改建的庇護所內,聽著牆上的老舊收音機播報:
「本日中央通告第247號:針對仍有餘孽散播所謂『議會主權』與『言論自由』的不實歷史資料,國安局已授權全面追緝。違反者依思想偏差防治法第12條辦理。」
他輕嘆一口氣。這不是今天第一次聽見「思想偏差」這詞。對他而言,這詞就是將整個民主歷史打包丟進焚化爐的火星。
蘇懷瑾,現年52歲,曾是2040年「最後一屆國會」的副議長。那一年,台聯政府在連續三次選舉中以「高秩序民意」取得國會三分之二席次後,修憲廢除比例代表制,並設立「中央安穩委員會」,以「全國穩定緊急條款」為由,凍結政黨法、遊行法與公民投票法。國會如殼中之蟲,仍在,但形同虛設。
他與七名夥伴隱居於此,構築一套稱為「記憶資料庫」的系統。他們的任務不是造反,也無法奪權,只想保留真相,等待下一代能夠讀懂「何謂自由」。資料庫採用離線節點架構,分散存儲、抗偵測技術與類神經遺傳壓縮演算法,他們將過去20年來被刪除的立法會紀錄、新聞報導、公投資料、學術文獻一一重建。
他們的作業十分謹慎,每日有固定值勤的密碼輪班制度,防止有人遭追捕導致整個網絡曝光。食物來源靠附近廢棄工廠裡生長的水耕蔬菜與偶爾走私進來的軍糧。他們甚至設有「失敗應對程式」,模擬萬一被捕應如何分工承認最低程度的行動內容,以保護更大資料網絡的完整。
「懷瑾,那段影片重建成功了,是2019年的某場罷免案記者會。」程瑩,一位前國會記者,邊敲鍵盤邊說。
螢幕上播放著模糊的影像——一位議員站在記者會上,聲嘶力竭地說:「人民有權罷免他們不再信任的代表,這是憲政體制的最後防線!」
蘇懷瑾盯著那畫面,眼神一陣發紅。這段影片,是他十五年前在國會發起程序罷免案的其中一幕。那時,人民仍相信制度比人重要。他記得當時有記者問他:「你真的相信選票可以制衡權力嗎?」他回答:「當人們認為選票無用,那才是真正的滅頂。」
他們的記憶資料庫是為了重建這些「平凡卻珍貴」的片段:曾有立委替居民爭取捷運站、曾有小學生在新聞頻道質疑政府浪費預算、曾有夜市攤販組成反貪連線。那些日常,如今皆成歷史。
但資料重建的速度永遠趕不上刪除的速度。中央安穩系統每日更新超過五千筆的「偏差索引」。人工智慧「守恆」主導全國社交平台內容清洗,自動標記「懷舊性民主言論」為失序傾向,相關使用者將被導引至「認知修復計畫」接受24小時心理調適輔導。
庇護所外的巡邏無人機已增加頻率,顯示中央對這區域存有疑慮。蘇懷瑾每天都要修改藏身地的熱源輪廓,透過可攜式溫控牆模擬動物體溫分佈。有時候他在深夜醒來,會聽見遠方的清潔車低鳴,那不是垃圾車,而是專門處理「非法聚集據點」的聲波武器載具。
「你覺得我們的這些努力,真的會有人看到嗎?」年輕的林意柔問道,她是黑網密語組織的義工,也是庇護所的聯絡員。
「不會馬上被看到,但會被記住。歷史不需要馬上被相信,它只要不被消失。」他回答。
這晚,他們準備將一批資料備份送出,經過三道跳板中繼站,傳送至南韓首爾一座新聞協會備份伺服器。這是月度任務的一部分,但風險越來越高。程瑩建議啟動「孤島備援計畫」,將資料碎片以生物標記方式植入特定宿主基因序列,留待未來某日再解密。
轉移當晚,林意柔被分派負責攜帶一塊加密硬碟,前往苗栗舊山線的地底管線口接應下一組。出發前,蘇懷瑾親自將硬碟繫上她胸前內衣扣:「妳記不記得這些資料不重要,妳只要平安走出去,就能讓別人記得。」
她的腳步聲在水泥地道中回響,沿途塗著低溫夜光塗料的箭頭如星河。她心中不斷浮現蘇懷瑾那句話:「民主不是激進者的武器,也不是選票的遊戲,而是你今天可以吃早餐時不擔心說錯話、明天可以改變自己的生活的那種『平凡的珍貴』。」
途中她差點被熱感偵測器掃描捕捉,所幸裝有降溫塗料的防輻射斗篷延緩了掃描反應。她花了將近十小時,才成功抵達預定地點,但接應小組卻遲遲未現身。無人機從地道另一端飄進,她咬牙跳入一旁廢棄通風井內,將硬碟藏進層層包裹的隔熱布中,埋進地板磚縫。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活著離開。但那晚,傳輸信號微弱地閃爍著。短短26秒的資料片段成功穿越封鎖。
三日後,庇護所遭國安局第六行動小組攻堅焚毀,程瑩與兩名技術員失聯。官方新聞稿表示:「又一處思想偏差據點被剷除,國安局將持續維護社會安定。」
但在黑網的某一角,一段匿名影片悄悄上架,片頭僅有一句話:
「記憶不可審判。真相不會死。」
影片內容是一段復原過的國會質詢紀錄、一段普通市民走上街頭的畫面、一段母親牽著孩子投票的回憶,以及一位年輕女子穿過山河地底,手握光碟,奔向自由的身影。
這是裂縫之島。這是記憶審判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