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墜入溪澗時最圓滿,嬰孩啼哭初臨世時最純淨。希臘少年伊卡洛斯以蠟翅逐日,哲人勸誡飛得愈低愈近永恆。世間至美之物總在歸零的剎那綻放神性,如蟬蛻遺下空殼,如潮汐退去後的灘塗,在虛空中孕育無限可能。
香港茶餐廳的凍檸茶總要在八分滿處留白,嶺南畫派大師高劍父潑墨山水必在枯筆處收鋒。猶記京都醍醐寺的櫻吹雪時節,老住持清掃庭院時總要將石燈籠底座留片殘瓣,說那是「佛前的減法」。後來在敦煌莫高窟見壁畫修復師輕拭北魏飛天,方知千年風沙蝕去金箔朱砂,褪色的素胚反透出大巧若拙的禪意。
道家說「復歸於嬰兒」,不是教人重返懵懂,而是卸下經年累月的世故甲胄。蘇格拉底在雅典街頭赤足行走,說智者當如陶罐倒空方能盛新醍醐。二十世紀最驚豔的數學證明往往始於「假設所有已知定理皆錯」,正如塞尚拆解透視法則重構蘋果的永恆。曾遇雲南深山採茶人,每年驚蟄前將百年老茶樹齊腰斫斷。初覺暴殄天物,待見斷口湧出翡翠般新芽,方悟毀滅與重生原是同株並蒂。這讓我想起母親臨終前執意撤去病房鮮花儀器,說要像四十年前初嫁時那般素面朝天。她最後擦拭老花鏡的動作,與當年為襁褓中的我拭去淚痕的手勢如出一轍。
現代人總在手機電量將盡時焦慮,卻忘了重啟功能要在1%殘量時才能觸發。華爾街交易員如今研習《周易》剝復二卦,明悟熔斷機制實為金融生態的呼吸吐納。最精妙的人工智能算法往往保留初始混沌模塊,恰似《富春山居圖》留白的雲霧,在虛無中包孕萬象更新。
颱風過境的香港街頭,折斷的鳳凰木終將在年輪刻下風暴的記憶。去年在龐貝古城遺址見火山灰覆沒的宴飲壁畫,凝固的葡萄美酒歷經千年氧化,竟在陶罐底部結晶成剔透的紫水晶。毀滅與創造這對孿生子,總在歸零的臨界點交換生辰八字。
深夜伏案寫悼父文,忽見硯中宿墨漸涸,遂注入清水化開陳年淤積。筆鋒觸及生宣的瞬間,恍惚回到兒時父親把著我的手描紅。原來最深的思念不必濃墨重彩,只需在記憶留白處輕染淡皴,便自有山河萬朵在虛空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