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響了。
「小槭?還是小茵?他醒了。」電話另一頭說道。
「我是槭。我知道了。」槭說完,掛上電話。「走吧。」
羽生載著他們來到醫院,停好車,對著他們說道:「我就不上去了。柴姨說,她會帶你們回去。」
槭點了點頭,開門準備下車。忽然,羽生補充道:「記得替我向柴叔問好。」
槭答應了,和茵往306號病房走去。
拉開拉門,柴姨正握著柴叔的手,輕輕說著什麼。柴姨見槭和茵走了進來,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向他們招了招手,道:「來吧,過來這裡。」
柴叔戴著供氧器,眼珠轉向槭和茵。手術很順利——醫生是這麼和他們說的,儘管比預估的還要再多整整一個半小時。
應該很痛吧——茵看著柴叔微微蹙著的眉頭。這麼大的手術,在身上開了個洞,肯定很痛。醒來表示麻藥開始退了,少了麻藥的保護,那樣的疼痛是茵無法想像的。
槭在病床另一邊——相對於柴姨而言——的凳子上坐下。他也拉了一張凳子給茵,但茵只是搖了搖手,站在槭身後。
「他現在沒辦法說話。我想,大概連呼吸都會痛。不過你可以跟他說說話,他會很開心的。對吧,老伴?」柴姨輕輕的整理柴叔耳朵周邊的毛髮。
柴叔沒有回答或點頭,只是眨了眨眼。
「那個,我……」槭的腦袋思索著該說些什麼。忽然,柴叔的手顫抖著向槭伸了過去,柴姨本想阻止,但柴叔搶在柴姨開口之前握住了槭的手。柴叔的表情可以看得出明顯的疼痛,但眼神中卻流露出有異於痛苦表情的溫柔。
「謝謝。」槭彷彿能聽到柴叔對他說。
幾天後,柴叔便出院了。不過,柴叔一直休養了大約兩三個月,元氣才逐漸恢復。
雜貨店很快又重新開張,只不過搬東西等粗重的工作便成了槭和茵的責任。當然,其中也少不了偶爾羽生自告奮勇的協助。
生活逐漸回到軌道。手術後大概三、四個月,柴叔也恢復了對槭的射擊訓練。
他們慶祝生日。他們一起旅遊。他們進城採買。
除了柴叔仍得定期回診,接受後續治療以外,生活和以前相比,似乎沒什麼改變。回診時,柴叔還是會碎碎念個不停——不過,至少他變得配合很多。
阿凱在那之後,便如他之前所說的,搬走了。搬家公司來的那一天,槭發誓他絕對看到了茵偷偷親了阿凱的臉頰一下,哪怕茵極力否認。
一年份的日曆已被用完。
「妹。」槭躺在沙發上說道。
「幹嘛?」
「下個月我們就成年了。」
「然後呢?」
「沒什麼,就是突然想到。」槭說道,打了個呵欠。「我想睡了。」
「你先睡吧,我寫完這個code就去睡。」茵目不轉睛的盯著電腦,手飛快的在鍵盤上打字。
「不要比柴叔他們晚睡喔。」槭囑咐著,又打了個呵欠,走進了房間,關上門。
茵往房間看了一眼,又回去寫她的程式了。
寫了一會兒,茵感覺眼皮微微抽動——這幾天都在不停練習,大概是眼壓過高了。
該睡了。
茵把電腦關機,走到樓梯口看了一眼,發現柴叔和柴姨正在關燈,想來也準備要睡了。
茵安靜的進了房間,小聲的關上門,希望自己沒有吵到槭。
自己已習慣這柔軟的被褥了。
這些日子以來,槭和茵越來越少想起過去貧困的生活。當初貧民窟的龍老大叫他們不要再回來這裡,是否也是暗指不要再想起?
兩人都進入了夢鄉,熟睡的鼾聲蓋過了低沉的隆隆聲。
槭發現自己身處一個建築裡頭,牆和天花板都是純白色的。槭明確知道自己在夢裡,卻被那純得可怕的白色弄得毛骨悚然。
熟悉感?
槭感到本能的害怕,全身上下都告訴他快跑。
快跑!快跑!跑離這白天,逃進那黑夜裡,黑夜就在眼前。
不知跑了多久,身邊的白色全都轉換為了黑色。儘管四周伸手不見五指,這裡卻比全然白色的那個地方令人安心。
有些累了……打個盹吧。
槭躺在地上。
這裡的地板不會太冰也不會太熱(醒醒),柔軟度(快醒醒)適中,簡直是為(快醒醒)了睡覺量身打造(快醒醒啊)的。如果一直睡在(快醒醒啊,喂)這裡該有多好?這樣(快醒醒!)每天都可以作好夢(醒醒!),不必醒來(快醒醒啊!哥!)——
槭倏地坐了起來,只見茵一臉恐懼的在旁邊看著他,見他醒轉,鬆了口氣。
「怎麼了?」槭感覺自己的頭有點暈暈的。但他問出口後,很快就知道茵所指為何。
外頭不知為何,傳來火焰的劈啪聲。門縫底下隱隱有煙霧飄入。
「這……」槭站了起來,感到腳步有些不穩。
「別開門,外頭可能已經成了一片火海了。」茵強作冷靜的說道。
「開窗戶!我們跳出去。」槭說道。
茵點了點頭,試圖拉開窗戶,卻感覺渾身乏力。槭跑了過去,想幫忙打開,窗戶卻文風不動。
「可惡呃啊啊啊——」槭咬著牙,拚命的推窗戶,卻忽然感到胸口一陣抽痛,不禁痛得跪了下來,劇烈的咳了數聲。
忽然,門「砰」的一聲打開了,柴叔站在門外,喘著氣,看著他們。外頭一片紅光,不時有火舌竄出。
「我看過了,起火點在一樓,門被堵住了,只能從窗戶出去。」柴叔喘著氣說道。
「可……可是……」茵指著那扇打不開的窗戶。
「我懂,我也感覺身體使不上力。」柴叔點了點頭,走向窗戶。「我們一起。真的不行的話,就破窗吧。」
三人一同抓住了窗框。「一,二,三——」窗戶稍微動了一些,但還不夠。
柴叔像個軍官一般發號施令道:「再來一次。一,二,三——」
這一次,窗戶又開了一個更大的縫隙。他們把手伸入縫隙,用力一推,終於打開窗戶了。
槭率先爬了出去,站在遮雨棚上,讓茵扶著爬了出來。
柴叔道:「你們先下去,我去救瑪丹,去去就來。」
槭點了點頭,道:「小心點。」說完,便和茵跳到了草皮上。
或許是煙霧干擾了平衡感,茵甫落地便哀嚎了一聲。
「怎麼了?」槭緊張的問道。
「我……我沒事,只不過是扭到腳了。」茵顫巍巍的站了起來,扶著槭的肩膀,兩人一拐一拐的往對街走去。
一踏上人行道,槭和茵便跌坐在地。
槭有些暈頭轉向,恍惚間,槭看向了他們的家。
烈火在房內肆虐,火舌囂張的從破裂的窗戶內竄出。
家,店面,還有一直以來依賴著的生活,全都沒了。
全都被這該死的大火燒沒了。
倉庫,沒了。
貨架,沒了。
櫃檯,沒了。
廚房,沒了。
客廳,沒了。
電腦,沒了。
臥室,沒了。
他們在這裡生活過的痕跡,沒了。
這是假的對吧?槭想著,這夢也未免太逼真了。等我醒來,我一定要向茵分享。她可能會取笑我在胡思亂想,但這份感覺非得向她分享不可。
槭閉上眼睛,不想再看這場惡夢,但這使得鼻子裡煙味的存在感更加明顯。
「哥,你看。」茵搖了搖槭。槭張開眼睛,火燒得更旺了。
「柴叔還沒出來嗎?」槭問道,聲音有些顫抖。
「還沒。」茵回答道。
「我得回去救他。」槭說道,想要站起來。
「不行,你現在回去火場,無異於自殺。還是乖乖等柴叔和柴姨出來吧。」茵說道,拉住了槭。
「可是,柴叔去年才剛動手術——」
「哥,聽聽你自己在說什麼!已經一年了,柴叔復原的很好,會沒事的。」茵試著讓自己聽起來有說服力。
「你也看到了,我們都被那煙熏得沒力氣,柴叔要怎麼救柴姨出來?」槭道,聲音裡仍然透露出恐慌。
「柴叔是退休軍人,比我們有力氣。」茵無力的反駁著,開始連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說辭——柴叔確實是去得太久了。「無論如何,你都絕對不可以去。」
「可是——」槭還想反駁,忽聽「轟」的一聲,房子瞬間被爆炸吞沒,火光沖向天際。槭和茵都被震倒在地,只能用手臂保護自己的臉。
耳中剩下嗡嗡的耳鳴。
茵眨了眨眼睛。
槭的瞳孔放大。
澈底的沒了。
「爸——媽——」槭喊著,淚水流了下來。突然,不知哪來的力氣,他站了起來,想跑回去,被眼明手快的茵架住了。「讓我回去——他們還在裡面——!讓我過去!放開我!」
「你瘋了嗎?在那樣的爆炸下,他們不可能活下來的!」茵哽咽道。
話音剛落,房子再次爆炸,有些樑柱塌了下來。
槭跌坐在地。
「哥。」茵流著淚。「他們死了。柴叔死了。柴姨死了。」
但是槭沒聽到。他的腦裡只剩下嗡嗡聲。
嗡嗡嗡嗡嗡。
嗡嗡嗡嗡。
嗡嗡嗡。
嗡嗡。
嗡。
嗡。
嗡。
劈哩啪啦劈哩啪啦。
警察把他們帶回局裡時,槭仍處在恍惚狀態,話幾乎都是茵以顫抖的聲音說的。
羽生不久後趕來了。陪著他們做完筆錄後,某個警察道:「你們可以回去了。」
槭抬起頭,輕輕的說道:「回去哪?」
那位警察回答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