槭坐在二樓樓梯口,看著不斷閒晃的羽生。
距離柴叔的手術日期,還有兩天。
在柴叔答應手術那天後,已過了七天。從那之後,能明顯感受到柴姨的壓力減輕了不少,陪他們的日子變多了,店面也即將在手術結束後隔天恢復營業。
而今天是少數羽生來陪他們的日子。柴姨去城裡採購了,說是手術後要熬雞湯給柴叔喝。
「聽說你會寫程式啊。」羽生咧嘴而笑。「我能看看嗎?」
「再說吧。」茵敷衍道,看得出她很不耐煩。
羽生仍然不放棄。「欸?就讓我看一下嘛,會寫程式的人很厲害耶,而且你是自學的吧?我有個朋友是個很厲害的駭客,要不要介紹——」
「走開啦。」茵盡力按捺著不耐的情緒,臉上表情簡直在說,這個人明明比我更煩人、更需要照顧,為何是他來照顧我。
「怎麼每次都這樣。」羽生打了個呵欠,伸展了一下四肢,纖瘦的身軀在和服下被拉得直直的。「要不要去醫院看柴叔?」
「早上不是才去過。」槭發聲道,突然感覺到羽生從背後把手臂搭在他肩膀上,隱隱成環抱之勢。槭有意無意的輕推他的手,但羽生故意抱得更緊了。「可以再去一次啊。」羽生道。
「別了吧,待會柴姨又對我們說這說那的。」茵說道。
槭可以感覺到羽生的鼻息輕輕吐在他的脖頸上。羽生的臉是如此靠近,連耳朵都微微下垂至槭的眼前。
「你的耳朵,為什麼有個缺口?」槭問道,看著羽生垂下來的耳朵,其中一隻的尖端上確實缺了一小角。
「那不重要。」羽生的聲音忽然變得冰冷,站了起來,走離槭的背後。槭轉頭看去,羽生表情陰沉的往廁所走去了。
「什麼啊。」槭嘀咕著。
時間的流速,在不注意時,總是流得最快。
幾個護士走進病房,在病床周圍調整各項東西。
「您好,我是這裡的護士長。」護士長對柴姨、槭和茵說道。「關於瓦里爾先生待會要動的手術,請由我在此作最後一次說明。」
「好的。」柴姨道。
「瓦里爾先生準備要動的是胰臟癌切除手術,這個手術的難度很高,預計費時四至七小時,是本日的第一台刀。請放心,瓦里爾先生將會由本院的外科主任親自動刀,他是本院的王牌醫生,技術有所保證。」護士長溫柔的說道,語氣平穩,語速快卻很清晰。
「請問,為何不是由之前的主治醫師……」柴姨提問道。
「噢,關於這個,我只能說,本院的高層看到瓦里爾先生的病歷和檢查結果後,便撤換主治醫生了。」護士長微笑著說道,卻有些含糊其辭。「請別擔心,這意味著手術的成功率更高了。瓦里爾先生很幸運,因為有些胰臟癌患者甚至不能通過手術進行治療。」
「好……好的,謝謝。」柴姨向護士長微微躬身,槭和茵也跟著點頭致意,護士長亦向他們還禮。
「進一號手術室。」護士長指揮著,護士們推著柴叔的擔架,往外走去。
「就當作是睡一覺。醒來之後就結束了。」柴姨跟著病床走進電梯,握著柴叔吊著點滴的手。
「嗯。」柴叔看得出有些緊張,卻不害怕。
槭和茵在後面跟著。
電梯門開,他們繼續推著擔架往手術室前進。
「我們在外面等你。你醒來之後,就會看到我們在旁邊了。」柴姨繼續說道。
「好——」
「不好意思。」一位護士說道。柴姨隨即縮回握著的手,目送他們把柴叔送入手術室。
門關上。
手術室上頭的燈亮起,顯示著「手術中。」
柴姨吁了口氣,在外頭的等候椅上坐了下來。「你們也要在這裡等嗎?護士長剛剛說,要花四到七個小時。」
「我在這裡等就好。」槭也坐了下來。
「我想去找阿凱。」茵說道。「他說他下個星期就要搬走了。」
「好。我載你回去吧?」柴姨準備站起身。
「不用了。羽生先生還在樓下沒離開呢。」茵說道。
柴姨點了點頭。「那去吧。小槭,你不一起去嗎?在這裡很無聊喔。」
「阿凱和茵比較熟。我在這等就可以了。」槭仍堅持道。
「好吧。但真的會很無聊喔。」柴姨重複說著。
羽生載著茵回到了她家。「去吧。你們兩個應該需要一些獨處的空間。」
「謝謝。」茵簡短的說道,關上車門,跑向阿凱家。
羽生在車內,趴在方向盤上,隔著擋風玻璃,看著茵敲了敲阿凱家的門,跟著阿凱走了進去。
「今天是柴叔動手術的日子吧,你不去醫院沒關係嗎?」阿凱一面問道,一面上樓。
「沒關係,反正我在那裡也閒得發慌。」茵聳了聳肩。
「也是。」阿凱讓茵先進去他的房間。
和之前不同,房間裡堆滿了一個又一個的紙箱,牆上那些海報和桌上的雜物,甚至是電腦都不見了,想來是為了搬家而先裝好了。
「你真的要走了呢。」茵輕聲說道。
「我爸說會搬到城西,離這裡蠻遠的。」阿凱在床上躺下——現在那是房間裡僅剩的家具。
茵也跟著躺了下來。阿凱家的床墊比較薄,躺起來可以感覺得到床板的硬度。
「對了,你生日快到了吧?」阿凱轉過頭道。
「是沒錯……該不會你準備了禮物吧?」茵看著阿凱坐起身來,走向紙箱堆。
「有喔。」阿凱在紙箱中翻找著。
上一次過生日……不,她和槭根本沒有好好的慶祝過一次生日。或許有很大的原因是因為他們兩人生日同一天,為彼此慶祝有點奇怪,但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因為槭說的那一句話吧。
「像我們這種人,誕生的日子不配慶祝。」槭說這話時,是很認真的。「衣食無虞的人,才會去感謝生命。」
但現在不同了。現在柴叔和柴姨收養了他們,他們也成了過去口中衣食無虞的那些人。
這是第一次……第一次感受到,有人為了自己的存在而喜悅。
茵坐了起來,走向阿凱,在他察覺到並轉身的那一刻,從背後抱住了他。
「唔……」阿凱發出了輕輕的驚呼聲。
「謝謝。」茵說道。
阿凱像個柱子一般任由茵抱著。茵的臉貼在阿凱的背上,聽著阿凱有些加速的心跳聲。
「謝謝你。」茵再次說道。
空蕩蕩的房間裡,一個三花貓女孩抱著一個老虎男孩。
「這沒什麼。」阿凱溫柔的說道,微幅側身,伸手摸了摸茵的耳朵。「我只是想要讓你有個可以想起我的東西。」
「像是……信物?」茵鬆開手,抬起頭看著他。
「……對,信物。」阿凱微笑著,終於從箱子中找到他要找的物品——一對徽章。阿凱給了茵一個,另一個則留在自己手中。「抱歉,是不是太簡陋了?本來想送你磁鐵什麼的……」
「怎麼會,沒有這回事。」茵連忙說道。「我只是因為過去從來沒有人送我禮物,所以有些驚喜罷了。」
「這樣啊,那我不就能當第一個了?」阿凱燦笑道,抱住了茵。「我也要和你道謝呢。」
「怎麼說?」茵在阿凱的臂彎中說道。
「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很開心。」阿凱說道,臉紅得有些可愛。「我之前也和你說過,我沒有媽媽,一直以來都是我和爸爸兩個人。我的生活裡難得出現女生,所以……我……我很珍惜。」
茵微笑著,輕輕的,和阿凱的額頭彼此碰觸。
兩人都閉上雙眼。
且說柴叔開始動手術後約兩個小時,有個護士端著一盤東西——似乎是身體組織——走了出來。柴姨想叫住那位護士,但那位護士的步伐極快,穩穩的端著那盤組織,如一陣風般往走廊一端走去。
在那之後,四周旋即又復歸平靜。
半小時後,槭開始有些坐不住了。
「看吧,我就說了會很無聊的。」柴姨微笑道。「不然,你在醫院裡晃晃吧?我記得這家醫院的天台種了不少花。記得別打擾到別人……還有,回來時,如果想要,你可以去販賣部買個麵包或買杯飲料——錢在這裡。」
「好的。」槭接過零錢,放在褲子的口袋裡。
這家醫院是個慈善組織開的,規模很大,在全國各地都有分院。醫院裡穿著制服的工作人員們來來去去,推著輪椅,拿著資料。
槭下了手扶梯,隨意繞了會兒後,到地下一樓買了一個迷你紅豆麵包和一瓶汽水,接著便搭電梯直上頂樓。
天台確實就像柴姨所說的,被花朵的色彩渲染得很美——尤其是在今天天氣正好的情況下。
槭在長椅上坐下,眺望遠方。其實,他分不清楚哪座城市是哪座,自己的家又在哪,但眺望著的樓房裡,槭知道,總有一棟是他的歸屬——他知道就在那其中。
槭兩三口吃完了紅豆麵包,把塑膠袋摺了一摺,放進口袋,正打算拿汽水起來喝,卻見電梯門打開,先前那個護士長也走了上來。
護士長也注意到了槭。「啊,是你啊。」護士長露出職業性的微笑。
槭微微點頭致意,又繼續看他的風景。護士長靠在護欄上,也眺著遠方。
槭以眼角斜睨,這才注意到護士長是隻優雅的老鷹,長長的羽翼從制服袖口探出些許。
護士長的眼光瞥了過來,槭連忙把眼光投向遠處的高樓。護士長的目光似乎在槭的身上停留了許久才移開來,槭嚥了嚥口水,又灌了口汽水。
是在職場打滾許久的關係嗎?這位護士長和其他菜鳥護士相比,似乎渾身散發著銳利的氣息。
約莫五分鐘過後,那位護士長往回走去,經過槭身邊時,稍微停留了一下,卻沒多說什麼,便又逕自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