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雯雙手抱胸,靜靜漫步。
「妳還好嗎?」她走到超商外頭的桌邊,喬好椅子,從容坐下,同時從小包裡頭抽出濕紙巾,往自己兩側太陽穴沾一、兩下。
「都還好啊──怎麼?」曉雯聳聳肩,頭微微傾向一側,露出疑惑的表情。
「沒有啦……剛剛在車上看起來……身體很不舒服……吧?」
曉雯有興趣地抬起一側眉角。
「剛剛在車上比較想吐。不過現在好多了。」
「那就好。」
天明緩緩吐氣,肩膀垂下,像在暗處摸索物品那樣,緩緩摸到椅背才就坐。
「那就好。」他用微弱的聲音重複著。
他忍不住笑了出來。
國中時,心亞和允文也常常沒來由吵架──很奇怪對吧?吵什麼喔?什麼都吵:什麼「你都不打掃啊」、「你上課玩文具很吵啊」、「你午餐多拿別人的份害人家沒得吃啊……」盡是極其細瑣的小事──都能拿來吵架,就像一對冤家。蠢乳牛就是蠢乳牛──挺「純」的,不覺得?
天明陷入自己的思考漩渦,直到發覺曉雯盯著自己看,他才回神。
「有想跟我說什麼嗎?」她問。
天明心裡讚嘆:厚,女人的直覺真準!
「蛤?呃……」他躊躇一陣,「呃……其實有……」
曉雯把頭傾向一側。
「嗯,想問……什麼?」
他看了她一眼,但一下把眼睛移到一邊,眼珠子又在眼眶中打轉;他遲疑一陣,才緩緩說道:
「我是想問妳說:記得國中的時候嗎?」
被他這樣一問,換曉雯緊張;她腦袋裡浮現至少兩、三種可能的回答,卻無法準確判斷該怎麼應對。
「什麼?」她緩緩開口。
天明習慣性搔頭。
「沒有啦,就……」他停頓一下,深呼吸:
「沒有啦。」
該不會是在考她吧?
她直覺聯想到,當初畢旅,她們參加的戰鬥模擬營硬要搞一個什麼「夜店狂歡」時間──放電音、噴乾冰煙霧,弄得很像舞池。國中生們全都玩瘋了,在舞池中蹦蹦跳跳的。
她只是覺得這裡很吵,很想離開。
她跟著幾個玩累了的或明顯沒興趣的同學坐在看台座位,漫不經心四處張望,注意到同隊的隊輔和另一隊的女隊輔,在一群國中孩子面前,激情對舞。曉雯頓時覺得噁心。看到工作中的隊輔玩得比參加活動的隊員還開,她一時無法接受。她便甩頭,將視線自那群著魔的傢伙身上移開,轉而看身後、跟她一樣等待精神折磨結束的同學。
她注意到坐在身旁的天明,看起來好像很不舒服:他眼眶泛淚,兩眼瞪得跟銅鈴差不多大,兩手緊緊摀住耳朵,嘴巴微微張開,好像發出微弱的低吼聲。
曉雯很快意識到發生什麼事,便湊到他身旁,稍微提高音量:
「很不舒服嗎?」
現場實在太吵了。
她用手掌罩住天明的耳朵,臉頰貼上他的背部,並稍微提高音量:「把耳朵摀起來就好了。」
自己的聲音透過他的脊椎,似乎在他的胸腔共振,再傳回她自己耳蝸。聲波傳到她這裡時,耳尖像是被人搔癢,確定剛剛的音量不夠壓過現場的噪音。她再提高音量接著說:
「有沒有舒服點?」
她就這樣伏貼在他背上,感受他的呼吸頻率,從急促慢慢緩和下來。
如果是問這件事的話,她已經準備好答案了。
「我是想問說──」
天明不敢問──噢,你嘛幫幫忙,俗仔囝耶我,哪敢?他很怕「開飛機去撞地球,」搞到人、機皆毀。
曉雯仍傾頭,兩眼水汪汪看著他。
掙扎了一陣,他決定試探看看:
「是想問妳怎麼看?──意思是:彭允文國中的時候也常常跟周珮瑄……或者是田、陳思亞……或跟這兩個人同時,互相嘴來嘴去──」
他話才講到一半,被突來的孩童叫聲打斷。他嚇了一跳,瞥了旁邊來來往往的人群一眼,才將視線移回曉雯的鼻樑上,卻失去繼續接下去說的氣力。
曉雯有點失落,同時鬆了口氣。她迅速掃視周圍的景物,快速在腦中整理數種可能的應答──
「我不太擔心珮瑄,其實──」
「嗯,知道。」「妳知道?」
曉雯點點頭,嘴角微微上勾:
「知道喔。」
當然啦,天明心想,畢竟這種事滿明顯。他的手擱在桌面;虎口朝內,手腕幾乎與胸口平行,就好像在撲克牌桌上藏住手牌。他游移不決,直至話與話之間的間隔冗長到令人煩躁,才接著說:
「……珮瑄她一定不會放在心上。」
意識到這句話無助於推進對話,天明感到後悔不已。看看自己:像是拖著一個偌大的石磨,在荒地上拖行,毫無意義地流汗、「拖磨」──該說、不說──說?卻廢話一堆……他聯想到許久以前看的相聲段子:兩個演員在舞台上進行廢話訓練。
「其實……」天明決定還是講出來,「彭允文那個白癡才需要人家關心。」
聽到刺耳的人名,像吃到臭酸的菜,曉雯皺起眉頭。
眼見小雯微微搖頭,似乎還咂嘴,天明便急著辯解:
「沒啦──怕妳誤會嘛──」「你怎麼知道?」
換天明不解。
「你怎麼知道?」她停頓一拍,接著說,「他跟你講的哦?」
天明聽出蹊蹺,只好轉趨保守,含糊其辭:
「說不上來──就覺得……他很ㄍㄧㄥ。」他瞄了小雯一眼,「只是感覺啦,沒有證據。」
「我根本不在乎。」她露出不情願的表情──隨後又露出一副如釋重負的笑容。
天明讀不懂小雯後面的笑容:似乎可以解釋成「對不起太小題大作了,這件事根本沒那麼嚴重,但還是謝謝你的關心。」
若是如此,天明不介意她向自己討取關心──她可以恣意取用,如果張天明的關心值幾個錢的話,她可以擁有全部──再找到更有價值的人予以與她相稱的溫柔之前。
如果如果──大膽過頭,但值得設想──是不是……也可以解釋成「終於表態」──「反正再遮遮掩掩也藏不住,乾脆坦率承認」而笑……嗎?──可能嗎?
真的可以如此自私,擅自這樣定奪嗎?無非只是想要「口頭證明」──「對彭允文『完全』沒興趣」的口頭證明──至少能解開心頭的糾結。
捉摸不定對方真正的意思,強烈的不安感便充盈天明的內心。
「我的意思是,」小雯重新解釋,「他如果有困難,可以直接跟我們幾個說;如果覺得不需要講,就覺得應該沒什麼大問題──至少、至少……他應該可以自己處理吧?」
「他就這樣的人啊。」張天明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曉雯無法反駁;彭允文這個笨蛋真的就這種人──這種一遇到問題就躲起來痛扁自己的人。偏偏,卞曉雯自己也愛鑽牛角尖。
「他……」替肌肉男辯解,天明邊講著,一股無力感襲上來。
真應該像小雯坐上車前提議的那樣:隨便招台烏駁去車站,兩人逕自回台北──那樣的話,他們不就如願──噢不,是天明自己一廂情願──享受兩人時光?
他自己也不確定為什麼要委屈自己繼續這趟旅行。
背包裡尚未讀完的文本正在怒吼,彷彿斥責不務正業的自己:離租屋處兩百多公里,放著書不讀,到底來這邊銃殺小──夾在複雜的三角關係的邊緣,替一方傷腦筋、替另一方窮操心、替核心人物乾著急,而自己毫無用武之地。
再多費唇舌也不會增加任何貢獻。
「我就會覺得啊,」曉雯突然接過話,「你想嘛……我自己一個人出去玩的機會也不多啊……平常也不可能背包一揹就出門獨旅。出去玩……自然會跟團嘛(不知道為什麼,想到旅遊就想到旅行團呵呵要跟在地鄉親玩遊戲還有主持人加碼給紅包呵呵)不是──」她清了清嗓子,繼續說,「如果要我跟旅行團,就要跟你還有她們一起去。至於說,為什麼哦?也說不太上來……應該是這樣才有完成某種挑戰的感覺。」
說完,像是被自己說服一樣,曉雯緩慢點頭。
聽了小雯的話,天明內心澎湃;不消費勁長篇大論扯一堆廢話,因為「她懂!」
「可以體會──那種心情。」天明附和,並激動地解釋,「就覺得,要旅行非得跟特定的人一起去,才有那種感覺。算是『旅行感……』嗎?有這種說法嗎?可以這樣解釋吧!跟妳──跟大家──可以……去一些我沒去過的地方……跟……」
他希望有一天能挺起胸膛只說「跟妳」,還不用說到一半心虛,還得再「牽拖『大家』」進入話中。
聽了天明的回答,曉雯猛點頭附和:
「對吧對吧──就是:過了好幾年之後──說不定我有小朋友了,我可以跟小孩說:馬麻去過哪裡哪裡馬麻是跟國中同學一起去的,我們現在還會時不時一起出去玩──帶我們自己的小朋友一起去──」一想到「小朋友」這個關鍵字,便令她心酸。
她講著講著,自己也心虛起來。
她從沒來有這種機會,讓爸爸帶著出去玩──跟同學、同事、同好,都好──參加所謂的團旅。
(下一小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