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朱柴在加護病房的這段期間, 同時也被檢查出失智症。現年八十八歲的她,是早期社會的標準婦女,一生都桎梏在「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樣的傳統觀念裡。 再加上她只上過兩年小學,深知自己學識不多,所以一直以來對於丈夫向順天,只有絕對的服從,從無反駁與忤逆。
「難怪前陣子她突然失控,在家裡對我一頓狂罵」、
「這一次被送進加護病房還叫我趕快報警,說護理師都要下毒害她」、
「我還覺得她怎麼這麼奇怪……還以為是她老了、脾氣變暴躁的關係」
聽完向建華轉述醫生的診斷,向順天波瀾不驚,細數著這一年來向朱柴奇怪的行為 ,竟都與失智症早期的徵兆吻合。
「也不知道病多久了……現在才發現……」說著說著,向順天無奈地嘆了口氣,但他的內心並未因這則突然的消息感到氣餒, 抬起頭與兒子向建華對望, 不疾不徐地對坐在床邊的他說:「反正有病就治,該吃藥該回診 這些我都會處理好。」
向建華隨即綻放笑顏, 並握住爸爸的手, 就像在對著他說:「 以後一起加油!」父子倆都是隨和、好相處的個性,縱然現在面臨失智症的困境,而這個困境又是不可逆的,他們依舊沒有喪失心志。尤其向建華眉眼一笑,彷彿帶給向順天所有面對困境的勇氣與希望,總讓他感覺所有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爸爸,這次媽媽被燙到可能也跟失智症有關係,以後應該是不能再讓她動爐火了。你出院之後打算怎麼辦?」溫馨激勵的氛圍之後,便是最現實的問題,向建華話鋒一轉,開始和爸爸討論未來的計畫。
「陽飛是有叫我們去樂園市的新大樓住啦……只是他上次突然昏倒,不知道是不是壓力太大……我也不好意思再問他。」回應之中充斥著向天天的猶豫與不忍,想起向陽飛昏倒之事,他就慚愧,總覺得是自己害了小兒子。
「不然就先到二姐家住好了,給陽飛一點時間慢慢準備搬新家,他也不會覺得太趕、壓力太大。」向建華的嘴角不自覺地勾了一下,心裡的大石悄然落地;一瞬間又回復平靜,一切水到渠成。
幾天之後,向順天終於順利出院, 特地南下照顧他的兩個兒子和向月月也回歸正常的生活步調。向順天忙著將原本的生活用品打包、帶去女兒家,向陽飛臨走前,還特地繞到二姐家,真摯懇切地和爸爸說:「等媽媽出院了,我再來看她。有什麼缺的,一定要告訴我。」
有鑒於腳傷使得行走的步伐不若以往流暢,向順天坐在客廳的和室,語重心長地和向星星說:「我自己花錢請個看護吧!可以照顧我的生活起居,這樣妳也不會增加太多負擔。」 為此,隔日一早向星星便請清潔隊載走客廳的沙發,又忙著找搬家公司把老家一張已長年累月不使用的床板和個人床搬來。那張彈簧床有半邊的彈簧都已失去彈性,坐下時總讓人感覺要陷入地下一樓一樣,看護Casey在睡覺時只能縮著身體擠在另外半邊。
「妳先將就一下,等我媽媽出院,比較沒那麼忙我再去挑新的床墊!」向星星見Casey晚上總蜷縮著睡覺,便這樣和她說。
Casey 是菲律賓人,第一次離開家鄉,也是第一次當看護。來到這個文化和語言都不熟悉的地方,她只勉強說得出「出門?」和「吃飯?」這幾句簡單的中文,平常則多用比手畫腳的方式和大家溝通;而向順天平時都講台語,對於年輕人的肢體語言也不是那麼熟悉,導致兩人的對話之中皆是障礙,只能倚賴周祖欣從中傳話。
恰好周祖欣和 Casey 都是二十幾歲的人,相處起來就像朋友一樣。每當 Casey 陪向順天去醫院探望向朱柴回來,只要她進門的時刻周祖欣剛好待在客廳,周祖欣便會用由低升高的音調,對她喊:「 Ca~sey~來~了~」Casey雖不懂這是什麼哏,但置身這麼歡快的氛圍,她總是笑呵呵回應。
十一月一日,一個空氣異常悶熱的日子,向朱柴終是出院了。
「我們要在星星家住多久才要走?」這是向朱柴搬到向星星家後,最常講的一句話。離開了熟悉的住所,此時又多了一位陌生女子與她共處,這讓向朱柴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恐與害怕。
過往在家中,她是專職的家庭主婦,從侍奉公婆到養育六個孩子都是她的防守範圍,孩子長大以後,她仍舊專在在家務工作,突然間要和陌生人每日面對面相處,她總感覺不安——尤其現在的她又被失智症所困,就更不願與外人互動了。
每當她輕聲在向順天的耳邊講述她的擔憂時, 向天天也只能握著她的手給予她一點點的安定感,並對她說:「多相處就好了。」即便如此,那些不適應與焦慮又怎麼可能是稍加安撫就能平息的呢?
「先休息一下吧 有什麼事睡醒再和我說。」一聲一聲、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