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仔細端詳她的睡顏,感受床墊跟著她的呼吸節奏起伏;沐浴乳的芬芳撲鼻而來。
怎麼搞得?──每吋肌膚看起來都鮮嫩欲滴、吐息散發情色的氣味──嚇一跳──睫毛微微顫動──熟睡了吧?──
這般甜美的睡顏,怕是動作稍微大一點,一不小心就弄碎了,卻誘惑著他……嘴唇半開,在說什麼?──夢話嗎?──
嘴唇……嘴唇……くちびる……花びら……花瓣一樣,肉色的花瓣……
如能一親芳澤?
如果偷偷吻下去,基本上就墮落成罪無可赦的爛人。
要是娶這女人當老婆就好了,天明心想,但他沒錢,養不起人家──別提「之後」跟「更以後」的事情。
他看不到「未來」──嘴上光說「愛、愛、愛」──「錢」才是真的。
「吭啨──」才有車子;「吭啨──」才有房子;「吭啨──」才有成家、立業,任何所需的一切「吭啨──」
張天明,二十五歲,仍未工作,在家給父母養的啃老族、敗類,一無所有。
他不像彭允文早早就出來工作;不像周佩軒,剛考上正式老師,璀璨人生才正要開始;或是陳思亞,拍影片掙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收入,卻還是到處打零工賺生活費,也沒當伸手牌。
就他,「二十代」過了一半,卻連份正職都沒做過,怎敢肖想小雯。
小雯不用誰去養她──人家有很好的工作,就算自己一個人生活也過得很好。
「我給不起她要的幸福。」
他深信不疑;不希望是這種沒出息的廢物糟蹋她。
他不值得她浪費青春──不值得任何女人為了他浪擲稍縱即逝的青春年華。
像張天明這種低端人種,低自我價值的垃圾,就該自己乖乖滾去垃圾堆,慢慢等著,等到生命消逝的那一刻。
讀點書吧──不管有沒有用,或對「將來」有沒有丁點貢獻──?
讓自己分心,就不會去空想無法兌現的「淫慾,」儘管讀這些理論對現實一點幫助也沒有。
在這個時代,金錢才是主流話語;當「先有『吭啨──』才有『啪啪啪──』」是唯一恆真的陳述,書裡邊這些沒有效度的論述顯得荒誕無稽。
念這些謬論的張天明同學就像白癡一樣:整天接受謬論辯證法訓練,無異於成天「練痟話」 的瘋子──舞台上瘋言瘋語的白癡扭動身子、來回踱步的燭影;風中殘燭般,壽命亦滅亦燃。
“Signifying nothing”──想到這裡,張天明就又念不下去了。
他看了手錶,時間顯然夠沖個澡;決定讓昏昏沉沉的腦袋沖沖水,看能否沖走睡意。
小雯睡得正酣。
他動作不敢太大,躡手躡腳摸到自己的包包,從中取出換洗的T-shirt和內衣、褲;基本上就是罩上外面一層襯衫,衣服換洗不成什麼問題。
他想起來,國中畢旅的時候,也只帶一個旅行用背包就輕裝出門(當時大家都穿制服,沒有衣著穿搭的問題就是了。)
反倒是小雯,好像也像現在這樣:背一大包,包裡頭什麼都裝──比什麼多啦X夢的百寶袋裝更多道具。這就是女生的包包。
看她背這麼多,還挺辛苦的。
是不是該替她分擔一點重量──好像沒什麼機會能幫她分擔行李重量。
這樣一想他又垂頭喪氣。
「あのさあ、雫たん?」
他跪在床邊,矮桌和床間隔的狹窄空間,雙掌伏貼床緣,低聲傾訴:
「寝てるの?寝ててもいいから、聞こえないてもいいから、気にしないで、別に大したことじゃないよ。本当だよ──嘘じゃない。本当に大したもんじゃないよ……」
他垂頭長嘆,幾乎想要放棄。他深吸口氣,強忍著尷尬與克制想逃跑的衝動,接著說:
「あのう、いきなりごめんね。こんなふうに──こんな小さい場所で──まったく──こんな情けない姿を見せたくないのに……聞いてくれーちゃんと伝えたいことがあるよ。どうしても、君に伝えたいよ。」
天明克制顧左右而言他的衝動,在腦中的辭海中反覆翻找適合的話語:
「どう言えばいいんだろう……」
他又嘆了口長氣;停了好一陣子,忍不住苦笑:
「なんか、ズルいなあ、自分は。こんなに大事なことなのに、なぜ日本語で話すだろう ?本当にダメ人間だなあ、臆病な僕は。」
「もう一度言うから、雫たん、ちゃんと聞いてくれ……」
對方沒反應。
天明又停頓一下,才接著說:
「我好沒用喔……明明是最重要的事,竟然想用『外語』來蒙混過去?」
曉雯的睫毛微微顫抖,害天明嚇了一跳;他仔細觀察,確認對方沒醒來,才接著說:
「唉……該從哪裡講起才好?先講結論好了──還是先從『理由』嗎?算了──感覺會越講越模糊──我……」
他停頓一下,才繼續:
「不夠好。」
對方沒反應。
「我拚了命掩飾『自己很差勁』這件事,很用力學日文──明明該寫論文的時候,卻拿來讀原文小說……都是什麼……愛情類啦……感人類……之類的──懸疑類也讀;只是,拜託,我那什麼破爛日文程度,根本記不住那麼多資訊啦……很抱歉,我現在的日文能力還沒辦法像英文那麼流利,沒辦法讀國中的時候有能力讀的哲學類小說……」
他長嘆一口氣,在腦中整理紊亂的思緒,緩緩說:
「明明唯一能拿來說嘴的事情?我發現:大學畢業後,同年紀的同儕中,就剩我一個廢物了──一無是處。明明是唯一能拿來說嘴的事情……」
他回想起國中時代在圖書室分享閱讀心得的光景,邊感嘆:
「為何美好時光如今漸行漸遠呢……現在,我們這五個中,就剩我一個還沒開始工作賺錢了。」
他脫口而出這個事實的同時,心頭像被一把利刃劃過。
他捱過「利刃劃割喉頭」的痛楚,接著說:
「這麼說吧:妳的條件太好了;像妳這麼好的女生,肯定很搶手吧?肯定到哪都吃得開吧?看看彭允文──」
一提到彭的名字,就像那把利刃割穿咽喉,他突然發不出聲音,只能痛苦地大口換氣;腦袋裡混雜自我厭惡、自卑心理、對現實的憤恨、論文寫不出來的焦慮、對彭允文的嫉妒──
有太多情緒無法化作言語。
他重新調整呼吸,勉強地繼續講:
「一直在想:我有什麼資格繼續待在妳身邊?『國中同學』嗎?『舊識』嗎?『聊得來的Line友人』嗎?不那麼排斥的『男──生、朋友』嗎?還是……『男……性、友……人』嗎?我們這樣『哪裡都到不了的』半吊子的關係……全是我的錯;只能怪我自己是個沒出息、沒啥路用的廢物。」
他停一拍,接續:
「我這種廢物,怎麼奢求誰浪費青春……浪費青春……哪裡都到不了?──君はこんなに素敵な女性なのに?老毛病又犯了……」
他調整呼吸,繼續講:
「我配不上吧?無數個晚上,無數個失眠的夜晚──念不下書的時候、正在構思論文的時候──一想到:這些『攏無彩工』;浪擲掉的青春時光──結局、何も言えできなかった……自分に自信がないなあ、臆病な僕。僕はまさにダメ人間だよなあ……」
講著講著,天明開始哽咽了;他握拳緊貼嘴唇,以防聲音漏出來;他緩緩調整呼吸……吸氣……吐氣……吸氣……吐氣……停了好幾秒,才重拾力氣接續下去:
「嫌だなあ、情けない自分が嫌い。言いたいことがはっきり言えできない自分、もっと嫌いだ。どうだろう……愛逃避的老毛病又犯了。明明是唯一能拿來說嘴的事情──念文組真的沒『錢』途;念文組研究所更是『錢』途迷茫──明明是唯一能『在妳面前』說嘴的事情──ねえ、雫たん──」
他回想當初違反期待、背著父母偷偷去報考研究所的情景,邊說:
「是妳鼓勵我『有能力、也不排斥做的話,就去嘗試看看啊。』ねえ、雫たん──一歩踏み出した勇気を、君がくれたの。我也想要回應期待──哪怕不是父母期待的那樣──不像大哥那樣有『出息』──娶妻、生子、買車、貸款買房什麼的──我也想做『能拿來說嘴的事情,』在這個領域取得成就,然後更看得起自己一點,然後……」
話語卡在他的嘴中;他猶豫一陣,才接著說:
「ごめんよ。僕はさあ、弱い過ぎて……啊,老毛病又犯了──我對妳──」
他反射性轉頭,以為有人在背後偷看;其後身後沒有半個人影。
他整理情緒,接著未完的話:
「ずっど、ずっど、君のこと……」
就在話語即將衝破雙唇的門扉,膽怯的他再度將其捕回。
「なんでもない。忘れろ、今の話。」
她雙眼緊閉,胸口微微起伏。
「小雯?」
沒反應。
「じゃあ、先にお風呂に入るよ──」
雫たん
(下一小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