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夜過世時,我花了很多年去走過哀傷、懊悔、與臆想。
多到足以做錯很多決定,包括在她的告別式逃走、把她手寫給我的每封信留給他人。包括在生命裡很多片刻我該注目當下,卻只能一直想著為什麼是她、意外發生時她感覺什麼、我該怎麼做才能改變這些、我能為她在這個世界繼續做什麼?
26歲啊,在小吃店的電視上看見她意外離世。如同電影一樣,我在街頭大哭,然後接下來的人生規劃全亂(但也可能我的26歲就算有規劃也很亂)。26歲,一段斷然分離就無處安放的關係。彼時我的人生只有墜落與忍受,不過還好忍受的能力比墜落多些,所以只要時間,花時間就能走過哀傷、懊悔,與臆想。
上週三,鎮日在迷霧森林裡徒步,尋回人間時知道淑雅走了,覺得愕然,然後習慣性地瞬間開始想,為什麼是她、意外發生時她感覺什麼、我該怎麼做才能改變這些、我能為她在這個世界繼續做什麼?
想了好幾個小時,停不下來,直到旅伴發現旅館電視準備上演《沖天》,一部我想看很久的紀錄片。和旅伴邊聊邊看,看那些抗戰初期的飛行員,都只是孩子, 我們的身體飛機和炸彈當與敵人兵艦陣地同歸於盡,沒有一所學校的校訓會如此銘刻,除了筧橋航校。
以時代來看,命運與思維被置入視死如歸的人相當不幸;但以個人來看,知道並擁抱死是歸途的人,如此幸運。40歲的我終於懂了,26歲時是多麽哀傷、懊悔,因此用充滿臆想的光澤映照在竟夜的死亡上。
後來有一天,我就準備好了。不知道哪一刻起,我全心全意注目當下,於是不只一次對親愛的人說,我死時不要哀傷,因為該做的都做了,每一刻都是完滿的,像我這麼幸運的人並不多。
這些年,總有緣深緣淺的朋友離世,我緊抓著、抓著各種失去。無限遺憾與想要替補是我的直覺反應,彷彿這世間若有缺口都是我的天破了洞,而女媧得拿自己的人生來煉、得熔卻那小小暖暖的心。
不知道為什麼這一次我鬆手了。
與淑雅的緣分很短很淺,是2008年夏季一段長長的相處。即使後來同在運動圈,但實則工作上沒有太多交集。所以的確惋惜啊,台灣的命運可能從此不同。但公共的與自己的,我開始有點懂怎麼去分辨。在公共上,我悵然若失。但在自己上,我喜歡我們度過的那個夏天,喜歡妳對我的笑話或鬼點子總是有所響應,喜歡妳從來沒讓我感覺妳是個前輩、是學者(那些倒是後來我公共了,才被迫認知的)。
旅伴說人走了就是走了,沒有為什麼。我一開始聽不懂,但後來聽懂了。人走了,那些活著的人就是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