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在你之前,承諾篇
有些崩潰,不需要目擊;有些承諾,是對自己咬牙不說出口的堅持。
—下部隊後的頭幾天,時間像一條忽然換軌的列車,既陌生又令人神經緊繃。營區的燈光昏黃,連夜風都捲著一股軍裝特有的乾燥氣味,混著消毒水與被壓抑過的疲憊。
整齊排開的寢室,就像被收藏在時間標本裡的罐頭空間,每一個鐵床都睡著尚未熟成的人,呼吸聲彼此陌生,夢境互不相干。
而在這無聲的世界裡,每個人心裡其實都藏著一點沒說出口的思念,只是沒人敢先開口破壞這份軍旅初始的默契。
—
那天晚上,小維獨自走到寢室後方那塊荒地。
他坐下來,雙膝抱住,額頭抵著手背。
沒人知道他在這裡,也沒人會來。
—
「我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他低聲喃喃,聲音像風一樣虛弱,彷彿只敢對自己承認。
—
他原以為,自己已經有足夠勇氣面對現實了。
畢竟從踏出營區、接到那封分手訊息的那一刻起,他就反覆對自己說:忍一忍,就過去了。
但人是騙不了自己的。
—
剛進部隊,新環境的壓力與兵變的餘痛交疊如潮水。他撐著,強撐著,但總有一刻,防線會崩。
他終於蹲下身,雙手掩面。
眼淚沒有預告地落下。
—
不是那種撕心裂肺的嚎啕,而是靜靜地——像夜霧凝成水珠,再無聲地滑入心裡裂縫的那種。
他幾乎沒發出聲音,卻哭得像某種儀式——像要把曾經那段關係真正埋葬掉一樣。
—
這時,一個聲音從他背後傳來。
「那個誰,你……還好嗎?」
他嚇了一跳,猛然抬頭。
月光下,那道身影穩穩站著,穿著軍外套,手上拿著一杯還冒著微溫的熱咖啡。
是士官長,阿鎧。
他的語氣不急不躁,沒有詰問,也沒有情緒,只有一種介於關心與留白之間的柔和。
「出了什麼事?有什麼狀況可以講,不用撐太久。」
—
「報告士官長,沒事。」小維下意識立正回話,動作有些慌張,連擦臉都是一種反射性的掩飾。
「只是……被兵變了而已。」
他刻意笑了一下,語氣輕描淡寫,像是想用平靜包住失控。但他知道,自己並沒有掩飾得很好。
—
阿鎧沒有多說,只是走近幾步,輕輕坐在他旁邊,把咖啡遞過去。
「要喝嗎?涼一點了,剛好不燙。」
—
那一杯紙杯的重量,在此刻像是什麼能讓他抓住的浮木。
小維雙手接過,沒有說話,只是輕輕點頭。
他覺得自己像一隻剛從哪裡被甩出來的小動物,全身都還濕著,敏感、孤單、無依。這杯微涼的咖啡,卻讓他在這瞬間,第一次覺得——他還是個有人看見的人。
—
「兵變啊……」阿鎧慢慢開口,望著遠方昏黃的燈光。
「不過,某種程度上,其實也算好事。」
「總比你在心裡蓋了一座房子,對方卻早就決定要搬走還要來得強。」
—
小維咬著唇,低頭望著杯口,咖啡表面反射著自己腫脹的眼皮。
「我知道……我真的都知道。」他的聲音有些發顫。
「只是……還是會有點不甘心吧。」
他吸了口氣,「我明明知道他家裡反對,我還是選擇信他。我以為,只要我夠努力……就能撐過去。」
—
「你已經夠努力了。」
阿鎧語氣溫和,但堅定。
「很多人都撐不過你撐的那些。只是有些事情,不是你努力了就會變好的。」
「不是你做錯了什麼,而是對方根本沒準備好一起承擔。」
他看著小維,眼神坦然,「你還年輕,現在難過很正常。但別讓這份難過,變成你看不起自己的理由。」
—
說這些話時,阿鎧自己也沉默了一下。
他想起了阿文——那個沒來得及守住的人。
那夜的傷痛,藏在他的心底多年,始終無法痊癒。
而今天,眼前這個正在痛哭的新兵,讓他終於有機會,在這場不同的故事裡,做出不同的選擇。
—
阿鎧站起來,輕拍他肩膀。
「你還有幾百天要過,還有一堆事要學。這裡不缺眼淚,但更需要會把情緒收好的人。」
他語氣仍淡淡的,卻比命令更像提醒:
「你可以難過,我不反對。你可以哭,但別哭完了,什麼都沒改變。」
—
小維點頭,小聲地說:「謝謝你……士官長。」
—
阿鎧沒有回答,只是轉身慢慢走遠。腳步不快,像刻意放慢,讓他知道:我沒有丟下你。
他的背影在光暈下被拉得很長,比夜色還穩重。那一刻,小維第一次覺得,那套軍裝,不再只是壓力與紀律的象徵,而是一種讓人安心的輪廓。
—
那一晚,他沒有夢見德興。
他夢見自己一個人在海邊奔跑,風很大,後頭沒有影子,前方是一個人,站在光裡等他。
他看不清那人的臉。
但他知道——那個人,是在等他自己,走完這段路。
—
那杯微涼的咖啡,不只是一份溫柔,更像是他心裡默默許下的承諾——我會活得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