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在你之前,阿文篇
記憶最深刻的,從來不是對話本身,而是那段話語裡藏著誰的溫柔與理解。
—新兵報到那天,空氣總是特別燥。
中山室裡擠滿穿著仍有摺痕的制服、步伐不確定、眼神飄忽的新面孔。
站在講台前的,是一位身形筆挺的士官長。
「歡迎各位來到這裡。新訓結束、分發下部隊,才是真正軍旅生活的開始。」
他緩緩掃過整個教室,目光冷靜如水,卻又銳利得像能剖開每個人的藏心。
「我是你們的士官督導長,叫我士督或老A都可以。」
「我不喜歡刁人,也不愛講場面話。但也別自作聰明走歪路。軍中的人我分三種:勤的、懶的,跟不長眼的。」
語氣一緊:「我不打勤,也不打懶——我專打第三種。」
—
本來接兵這種事,對他這個層級來說只是過場。但因為上次義務役學長太超過,被新兵申訴鬧上軍官會議,這次他只能親自下來盯著。
阿鎧坐回位子,無聊隨手翻閱著,這些新兵的兵籍資料表,直到他的手忽然停住。
那張臉——坐在角落、低頭填寫資料的那個男孩,安靜、乾淨,五官還帶著點少年未褪的青澀。可他寫字時眉心輕蹙的神情,卻像一根刺,筆直地戳進了阿鎧的視線。
「不,不可能是他……」他在心底低聲否認,「他早就……」
但那名字——陳政維。
不只是像,而是「太像了」。
不是容貌,而是氣質;不是姿態,而是——某種與他記憶裡那人重疊的,令人窒息的熟悉感。
他強壓著視線,低頭翻開那張資料表。
○○大學畢業。父親陳文,母親單親撫養。
記憶如暗潮洶湧——那個說「你還年輕,不用馬上決定要喜歡誰」的聲音,彷彿正貼在他的耳邊低語。
—
二十年前的某個黃昏。
二二八公園被晚霞渲染成整片橘紅色。風輕輕掠過池邊的垂柳,湖面泛起靜靜的漣漪,像一個人心事未語的呼吸。
石椅上坐著一個年輕的身影。
快十八歲的阿鎧,穿著不合身的T恤與牛仔褲,雙手抱膝,神情緊繃,眼神卻四處飄移。
他不是第一次來這裡,卻是第一次停下腳步。他聽說這裡是同志的聚集地,但他不敢承認自己就是那樣的人。他只是——不知道該去哪裡,不知道自己是誰,只知道自己無法再回頭。
就在這樣的午後,一道溫和的聲音自他身旁響起:
「你好,很高興認識你。你可以叫我,阿文。」
—
語氣就像老師在點名時,那種不經意卻無從逃避的平靜。。
「我……阿鎧。」他下意識回答,語氣微微防備,卻不自覺地看了過去。
阿文戴著眼鏡,穿著淺灰襯衫與卡其長褲,背後斜掛著帆布包,手裡拿著一本翻到一半的小說。他的笑容像風輕拂過玻璃,透明、乾淨、不刺眼。
—
兩人並肩坐下,看著湖面閃爍著晚陽的光。起初的對話略帶生澀,但幾句之後,竟自然地流轉起來。
「第一次來這裡?」
「嗯……想散步,也……有點煩。」
阿文笑了笑,「我第一次來,也是因為煩。後來才知道,這裡不只是湖跟柳樹,還藏了很多跟我們一樣,在尋找的人。」
那天,他們沒有問彼此的全名,也沒有談論家庭或學歷。
只是聊書,聊學校,聊著普通的一切。
對剛接觸這個圈子的阿鎧來說,阿文就像個鄰家哥哥,溫柔、穩定、不帶壓迫。
他不逼問,不評論。他只是靜靜聽,偶爾笑,偶爾望著水面,像在給時間喘息。
—
後來,他們在這裡見了幾次。
阿文總像提早準備好的人,會帶一瓶礦泉水、一點點心,或一本想與人分享的書。
有一次,他拿出《牧羊少年奇幻之旅》,翻到一頁說:「最初的愛,總是長得不像愛。」
阿鎧聽不懂,但他記住了那句話。那句話像一個密碼,藏在未來會開啟的某個門背後。
某個夜晚,阿鎧終於低聲說出:「我覺得自己喜歡男生。」
阿文沒有驚訝,也沒有安慰。
他只是輕聲道:「你還年輕,你不用馬上決定要喜歡誰。」
說完,他伸手揉了揉阿鎧的頭髮,像是兄長,也像是說:我在,沒事。
—
他們曾打鬧,調侃:
「你長得根本不像高中生。」
「早知道你未成年,我就該貫徹教師職責,把你原地抓回家!」
那句「你還年輕,不用馬上決定要喜歡誰」,成了他們最後一次對話的結尾。
那一瞬間,陽光從他們背後斜斜灑下,像替這段關係蓋上一層無聲的封印。
—
那次夕陽之後,阿文忽然消失了。
沒有訊息,沒有告別,沒有再出現。
阿鎧跑去他曾說任教的學校,老師們語氣曖昧,不願多說。
他的名字,像被風刪去一樣,沒人願意提起。
他只得知,在他們最後一次見面不久後——阿文走了。
他永遠的離開了這個世界。
—
那年,阿鎧的大學聯考考得一團亂。
他不知道那段關係該用什麼定義。是兄長?是朋友?還是——他不敢說出口的,更深的牽掛?
但他知道,那段日子,那個人,在他最脆弱最迷惘、像一灘渾水的時候,是一束光。
於是他選擇了陸軍專科學校,選擇了軍旅人生。
不是為了逃避,而是為了變強。他要證明,就算光不在了,他也能學會照亮自己。
—
多年後,看見那個新兵——眉心輕皺,眼神清亮,筆跡工整——他以為自己只是被臉孔觸動。
但其實,是靈魂某處被輕輕拍醒了。
像一塊湖面,在沉靜多年後,被風掀起了灰。
—
有些人來過你的生命,不需長久,也不必留下名號。只留下轉瞬而逝的一道光芒。如同阿文一樣。
而那份未竟的告別,將在後來的某一天,終於被打開。
原來他心中最難放下的,不是過去本身,而是那段未竟的守護,原來是由自己親手中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