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在你之後,德興篇
最終讓人心碎的,從來不是憤怒或爭執,而是被摒除於選擇之外的無聲告別。
—熬過了那漫長得彷彿沒有盡頭的新訓期,小維終於迎來結訓假。
他穿著尚未合身的新制服走出營區,背後是鐵皮大門緩緩關起的聲音。前方是久違的自由空氣與陽光,以及他想像中的那個熟悉身影——德興的笑容、德興的手、德興的擁抱。
他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機,螢幕亮起的那一刻,他已經打好了一連串要說的話:「我出來了,你在哪?」
然而,畫面不是熟悉的回覆通知,也不是德興的訊息跳動。
只有一封簡訊靜靜地躺在最上方,像一把藏在掌心的刀,忽然翻轉鋒刃:
【我們分手吧,抱歉。】
—
他愣住了,指尖停在螢幕上半秒,隨即顫抖地點下通話鍵。
「怎麼了?為什麼?」他一邊聽著電話撥號的聲音,一邊心跳加快,直覺告訴他——這不只是衝動分手。
但接起電話的不是德興的聲音。
—
「喂?你是政維吧?德興的大學學弟。」對方的聲音冷冷的,是中年女人特有的穩定音調。
「我是他媽媽。」
小維瞬間語塞,手緊緊握住手機,像要從話筒那端抓回什麼。
「德興不想,也不會再接你電話了。」她語氣平靜得近乎冷酷,「請你以後不要再騷擾他。」
「你們這些人,真的不覺得噁心嗎?」
「同性戀這種東西,是神不允許的,是不正常的,違反自然……」
「德興想要過正常的生活,結婚生子,拜託你們離他遠一點,不要再毀了他的人生。」
「還有,不要再來找他了。你只會害了他。」
—
啪的一聲,電話被掛斷了。
沒有情緒爆發,沒有空間解釋,只有一把帶著宗教鐵鏽味的斷刀,直接割斷了那條還未修補好的情感線。
—
他呆站在營區外的公車站旁,陽光正好,路邊的車來來去去,一切如常。但他的世界在那一瞬間,崩塌了某種原本他以為牢固的信念。
他試著再發簡訊過去,只問了一句:
為什麼?
但那句話像石頭投入深海,沒有任何迴響,只有手機上的「已送出」顯示著他曾經努力過的證據。
他甚至不敢確定,那封訊息會不會被看見。
—
那段新訓期間,其實德興還有回過幾次訊息。
像是「辛苦了,注意身體」、「好好吃飯」、「我有寄信給你喔」這樣的例行性關心,語氣不熱,但仍藏著情意。
小維每天期待著幾分鐘的放風時間,為的就是翻看德興的訊息。
只是,後來突然就沒了。
—
之後他收到的那則分手簡訊,語氣冷漠,甚至帶著幾句不堪入耳的形容:「你該找個正常的人,不是像我們這種會害對方人生的人。」
他愣著看那段話,眼前一陣暈眩。
那不是德興會說的語氣。
他隱約猜到——那是德興母親,假借他的名義。
後來,有個陌生號碼傳了幾則訊息給他。
【是我。我現在手機被收走,只能用備用機打字】
【剛剛的簡訊不是我寫的。真的不是我。】
【對不起,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這些訊息簡短、破碎,語氣急促。
他看著這幾句,心中百感交集。
陌生號碼,他無法確定是否真的是德興。
他想回,但又怕回錯人,怕落入圈套,怕希望再次成為失望的利刃。
—
他問了小瑤。
「妳最近有聯絡德興嗎?」
小瑤愣了一下,「他媽媽打電話給我,語氣很強硬……但他本人沒說什麼。」
「他真的這樣說了?」小維聲音很輕,像怕驚動什麼。
小瑤皺眉,「他沒親口說,他手機也被收走了……我會試著幫你問,但我不確定他現在的情況。我只能說……你要小心,他媽媽好像……很激烈。」
那一刻,小維心裡像壓著一塊重石。
是的,他知道這段關係可能撐不住現實的壓力,但他沒想到,是這樣被剝奪選擇權的方式——被切斷、被抹除、被消音。
—
結訓假剩下的時間,他大部分時候都沉默地度過。
他試著透過共同朋友側問,卻只換來一句句敷衍:
「他最近沒聯絡耶。」
「不太清楚,他好像換了手機……」
沒有人願意真正幫忙,或是,他們也都收到了德興媽媽的警告。
—
回到家後,氣氛異常寂靜。
那天傍晚,阿珠接到一通陌生電話。對方自稱是「某位大學生的母親」,語氣冷淡、禮貌中帶刺。
她沒有提孩子的名字,但話裡話外都是:「拜託你們管好你兒子,別再勾引我們家孩子」、「男孩子之間不該有那種關係,會斷人生路的」、「你們做家長的,不要以為這種事沒人知道」……
阿珠沒有回嘴,只是靜靜地聽完,然後掛了電話。
那通電話像一個她早已預感卻不願證實的現實。
她沒有立刻質問小維。沒有追問那孩子是誰,也沒有說出那女人的話。只是默默把電話放回桌上,像是要將那整段對話也一併封存。
—
當夜深人靜,她悄悄打開兒子的房門。
他整個人縮在棉被裡,像一個被捲走的浪花,連呼吸都輕得讓人心疼。
阿珠沒有走近,只是站著,手握著門把,喉頭發緊。
她知道他正在傷心,但她也知道,這不是她能插手的戰場。
—
她每天早上都多煮一道他愛吃的菜:蒜炒地瓜葉、紅燒豆腐、豬肉燉冬瓜。
小維每一樣都吃得很慢,有時還沒吃完就起身收碗。
她不問他發生什麼事,但她知道,孩子心裡有道傷口,她碰不得,只能在旁邊靜靜守著。
—
旅行時貼著臉的笑容、一起吃宵夜的自拍、還有那張在夜市裡他倆玩偶夾錯了結果笑到肚痛的紀錄。那曾經無比甜蜜的畫面,如今卻像一張張諷刺的證據,提醒他有多愚蠢地相信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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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想好好愛一個人而已。」
他低聲喃喃,眼神空洞。像是對自己,也像是對那個早已遠去、拒絕回頭的人說的。
「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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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試著將心情寫進日記裡,寫到一半卻發現詞彙變得虛無。於是乾脆不再寫,只是靜靜地坐著,看著窗外的雲層飄動,像是看著自己被時間推著走卻無法掙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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廚房裡,阿珠將洗好的碗輕輕放下,隔著牆望著那扇緊閉的房門。
她沒有敲門。
只是將一杯熱茶放在門口,輕聲說了一句:
「媽沒辦法替你扛一切,但你不是一個人。」
—
不是每段關係都有解釋,也不是每句再見都能說出口——有些人,就是在靜默中消失了,像一場未醒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