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段從航空倉儲現場,一路撐到外商供應鏈職缺的紀錄。 免費的,我不推課,也不想幫人上課。
不是成功文,也不是什麼勵志轉職故事。
只是我用報單、輪班、筆記,活下來的一點經驗。
如果你現在正在加班值夜班、爆肝改報價表、寫不完的SOP、開不完的會議、 或是被追著跑的訂單壓到快喘不過氣——那你不是一個人。
我也在那裡待過,哭過。 這段紀錄不是寫給已經贏的人看的, 是寫給還在忍的人—— 還在撐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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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要回推到六年前 2018年底,我剛入職F公司,成為那裡最混亂、也是最灰色地帶的一員——處理進出口、海空運、郵袋快遞的港區新鮮人。
那時,我才剛從大學藝術相關系所畢業。 在被社會來回打了幾記耳光後,我灰溜溜地闖進桃園當時最興盛的行業之一:航空倉儲業。 (當時還是四大倉儲的時代。)
而為什麼會來到F公司? 況且我還是藝術學院出身,原本想著要當設計,結果求職一路碰壁。 我永遠記得最後一次面試時,那位面試主管看著冷冷我說:
「這份工作底薪 23K,而且星期六還要來當保全喔。」
那天我沒說什麼,但心裡瞬間下定決心。 直接轉身投了F公司——因為有 31K。 就這樣,我踏進了一段從頭到尾都聽不懂的職涯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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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裡是外星吧?
一個只做過繪圖、寫企劃、跑設計展的人,走進港區現場的那一秒,我就整個水土不服。
——這裡到底是哪裡?
進口是什麼?出口又是什麼? 出艙放行後,為什麼有些貨是司機來領,有些卻是保稅區的廠商進來牽走? 為什麼有主併號?什麼是 C2、C3?F2?B6? 為什麼報單看起來都像咒語,還全開頭是「CW」?(後來才知道,那是F公司的關區代碼。)
每個司機大哥都像凶神惡煞, 報關先生小姐也一個比一個不耐煩。 這裡沒有「請、謝謝、對不起」, 只有:「喂!好了沒?等很久了欸——這麼慢!」
我還在找鍵盤上「CW」的位置,旁邊的同事早就—— 打完單、掃完條碼、進完倉、吼完司機,還順手喝起飲料。 一邊喝,一邊喊: 「欸欸欸!你不要亂停——那台車你又是誰啦?」 說完還能順手喝斥一個準備翻上碼頭、躍躍欲試想自己剪封的阿伯。
而我,只能站在原地,呆呆問自己一句:
「這是什麼世界?」
那時候我真的覺得,自己是穿錯片場了。 不是走錯辦公室——是直接登陸到一顆沒空理你、你自己看著辦的外星球。 ---
■ 就這一行不一樣
正當我慢慢開始跟上如機關槍般的節奏, 甚至敢對前方凶神惡煞的阿伯開口、試著來來回回的時候, 我出了我在F公司生涯裡的第一個大包。
而且是,非常致命的包。 那是一票海運散貨的出區單。
司機其實是要送去——基隆陽明, 結果我開成了——高雄陽明。
017A1030 和 KELW210F。
整張運送單,只有一行不一樣。 就是「卸存地代碼」那一格。
陽明有高雄和基隆兩個據點,但我當時根本不知道。 我只看到「陽明」,就照平常的方式輸入打單。 結果那票貨,是要去基隆的。 報錯地點、整單作廢、直接被海關記點一次。 司機在基隆陽明哨口被攔下,現場被稽核。
而F公司是受海關管轄的保稅區, 一旦一年內被記點超過門檻,就可能直接被勒令停業幾個月。
而我呢? 剛進公司不到幾個禮拜, 差點就把整家公司拖下水。
但最殘酷的現實是—— 錯,不在你不懂,錯在你「不該不懂」。 因為大家都知道。 所以他們預設你,也知道。 陽明有兩個據點?大家知道。 卸存地不一樣?大家知道。 錯會被記點?不用說,大家都知道。
只有我不知道。
那天我才明白—— 在這裡,錯不是你問不到, 而是沒有人覺得你需要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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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以為這就結束了嗎?
在F公司的環境,這種事根本只是開場。 我們的中午休息是輪流吃飯的。
辦公室小得像一間檳榔攤,窗口只有兩個人, 一個人去吃飯,另一個人就要撐全場—— 進倉、掃條碼、過磅、開單、叫貨、對人、罵人,全部來。
如果你運氣不好剛好碰到忙季,對不起,根本沒有所謂「午休時間」。 你要邊做邊吃飯。 一邊打單,一邊吞白飯;滑鼠點完一張進倉單,轉頭吸一口湯。
而現場不是講人情的地方。 司機只認你做得快不快, 報關業者只認你就是F公司的窗口。
你的語氣一停,動作一慢, 每個人就會用懷疑的眼神看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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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是不是以為,這就開始逆襲了? 你們是不是以為,我之後就開始邁向: 大聲罵人、 Key 單達達達、 從容穩坐現場大神的進化之路?
那你們真的太小看現場了。
我們那個環境,是要輪班到晚上 10:30 的戰場。 我人生第一次輪班,事情完全處理不完, 一路撐到晚上 12:30,我整個人崩潰,直接摔進一張進倉單裡。
然後我什麼都沒說,從辦公室走出去, 坐在碼頭邊,望著黑夜開始思考人生。
「這是我要的職涯嗎?還是我根本就不適合這裡?」
隔天,我帶著黑眼圈和水泡眼來上班。 我的主管沒有安慰我。 他只丟下一句話: 「如果不要做就說, 如果繼續做,試用期——我會幫你拉長半年。」
我沒說話。 ---
■ 谷底反彈?
那麼你猜我怎麼做? 我沒有辯解,也沒有走。 我選擇留下來。 不是因為勇敢, 而是因為我沒得選。 這裡,是我唯一能月薪三萬、有勞保、能跟社會說我「有工作」的地方。 不是夢想,也不是熱情, 只是讓我在「還活著」和「還撐著」之間,勉強留一口氣。
如果我走了,我不知道我還剩下什麼。 換工作?回去那個月薪23K、週六還要當保全的美工?
不可能。 ──所以我留下來。 我也只能留下來。 那時候的我,一點也不勇敢。 我只是知道,我沒有退路。 不是被留下來,是被困住。 每天的日子像被推進火坑一樣, 不是劇烈燃燒,是慢慢烘乾你身上的力氣。 我只能咬著牙, 用學習、 用吞忍, 撐過一個又一個快斷氣的下班時間。 一口氣撐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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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上爬
哭完以後也沒有什麼不同, 我還是得上班。 那張辦公桌還在、班表還在, 倉單還是一疊一疊往你身上丟。 我可以心碎,但我不能出錯。 我可以想辭職,但我又不想讓客戶看出來。
所以我照樣回去, 打單、開倉、掃碼,跟海關交手、跟客戶交手,跟司機交手, 每天像在踩高壓電,但腳不能離地。
我第一個學會的東西,不是系統操作,也不是流程判斷, 是我只要有一秒心不在, 貨就會炸,錯就會噴, 那個「再給我一下」的空檔,就會換來一封向海關的解釋信、 一通爆炸的電話, 跟一張客戶的檢討報告。 ---
■ 求生
反正丟臉都丟完了。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作筆記。 古法煉鋼把每一張進倉單都印下來, 一頁頁整理自己的 SOP, 因為我知道,只要少記一條,我就會死在這裡。
轉倉貨沒加封?會死。 海櫃進來,沒重新確認進站時間?會死。 海關的通融時段一過,沒提醒現場的阿伯趕快移貨?還是會死。 班機打盤 delay 一個小時,我沒通知 FWD 貼標籤?我也會死。
在這個地方,每個人都有一點「可以犯錯的理由」——
因為他是客人、 他是客人的代理、 他是政府官員、 他是難得願意來上班的現場人員。 但我不是。 我什麼都不是。 我什麼都沒有。 所以我不能犯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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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人教你怎麼活,就自己練出一套
漸漸地,我打字的速度開始快起來。 漸漸地,我腦筋轉得也快起來。
我開始記得哪家貨代總是晚兩個小時才來送單; 我開始分得出誰在裝忙、誰是真的忙。 哪一個現場阿伯喜歡先抽菸再開車門, 哪一位客戶其實很通情理,但你得提前一天預警和告知。
沒有人教我, 也沒有人等我。 但我每天都在觀察, 我一個人,用腦換反應時間。
--- ■ 流程是給「有身分」的人走的
後來我發現,事情不是照流程走就好。 因為流程,是給「有身分」的人走的。
沒背景、沒靠山的,要學的是另外一套。
比如海關,理論上文件要從依照流程遞交審查,然後等通知。
但我很快就知道—— 真正能決定的,其實在W處。 面對緊急事件,你只要搞定W處的主責海關,其他海關就不會刁難。 甚至你連審查流程都能跳一半。
那時候我才明白, 什麼叫做: 不是你跑流程跑得快, 是你跑對人。
--- ■ W處的海關
那天下午,我在我的港區檳榔攤辦公室。
坐在辦公椅上,一手夾著文件、臉夾住電話。 電風扇還在轉,轉到我這邊的時候剛好卡住; 地上是灑出來的茶渣,還有一疊沒人收的倉單。 我就坐在那裡,一邊看主管的 LINE,一邊著急等阿Sir接電話。
這不是笑話。這是我第一次體驗一個人解決異常案件的地方。
那個海櫃司機半路送醫,現在得臨時換車頭, 這一換,運送單上的車號、人名就會跟櫃場資料不一致。 平日聯繫的海關說不放,要我去想辦法找櫃場更正。 我打去櫃場櫃台,那邊冷聲冷語回我一句: 「都出場了,我們為什麼要負責?」
客戶快炸、車行焦急、其他部門奪命連環call,我沒退。 我就在那間有煙味、有雜音的檳榔攤辦公室,顫顫撥了通電話給W處的主責海關。 那一通電話,我開口的語氣比我面試進F公司時還不穩。 不是因為我沒把握,是因為我沒退路。 對面那位有名的主責海關沉默了兩秒,然後點頭放行: 「特殊個案,我要留底。補件照辦,剪封通知其他海關過去。」
我說好,感謝,掛了電話。 外套還披在肩上,汗還在流。 但那一刻我知道——我真的擋下一條會爆的線了。 沒有靠山,沒有人帶。 就靠一支手機、幾張文件,和我這顆不會逃的腦袋。
這,就是我的檳榔攤辦公室的日常。
--- ■他們叫我「阿妹」
到了很久以後──我第一次知道,被叫錯名,其實是現場對你起了名字。
剛進場的時候,沒人記得我叫什麼。 我有姓氏,但那時候大家都只叫我「欸」。
「欸,幫我印單。」 「欸,那個郵袋在哪?」 「欸,這個叫妳送去海關窗口。」
在現場,沒人管你是哪間大學畢業、英文多好、有沒有證照。 你是新人,你就只是「欸」。
後來,有些比較愛開玩笑的大哥開始叫我「張惠妹」,還會補一句:「怎樣?今天要不要開演唱會?」 辦公室的姐姐們則乾脆叫我「臭師妹」,每次幫她們印單還會翻白眼:「慢吞吞的,在發呆喔~」 有一位負責拆櫃的阿伯,乾脆每天用走馬燈式拖長音問我:「妹~~妹~~今天想吃什麼啊~~~」
一開始,我會靦腆笑笑地說:「我不是叫這個啦……」 後來,我也會回翻白眼說:「要不你自己印啊。」
再後來,我連他們喝什麼飲料都記得: 無糖綠、全糖拿鐵、珍奶要去冰不加珍珠。
那些綽號,不是嘲笑。 那些綽號,是我從「欸」變成「她」的過程。 我不是誰帶進來的,也不是誰介紹的。 但我靠自己站住了位置,撐過一張張冷臉、一句句懷疑,撐到他們終於認了我。
後來當客戶為難、報關業者不配合,現場會有人出聲:「人多啦,就等一下。」 當司機急著催件,資深同事會幫腔:「急什麼,錯了還不是整票退回重用。」
我知道,他們幫我說話,不是因為我特別厲害, 而是因為,我已經是「場上的人」。 ──在現場,真正的認同,不是升職,不是掌聲, 是你開始有了一個屬於這裡的綽號。 那些不合規的綽號,反而是最正規的認可。
---- ■ 懷疑
三年後,我越來越上手,也越來越熟練。 上班時,我的笑容漸漸變多了,甚至開始能準時上下班。
但也正因為得心應手,我心裡開始浮現一種說不出的感受——
當初那個在學校、在高中課堂上作夢的我,真的想一輩子留在倉儲現場嗎? 這份工作很穩定,也算安穩,但……這真的是我想要的人生嗎?
週六值班,週日還要配合廠商輪班, 我好像,慢慢地變成一個不再作夢的人。 夢想,好像越來越遠了。
我的職責真的只能做到這樣嗎? 我的能力,真的只值現在這個位置嗎?
我看著堆高機的伯伯,隨著年齡上升,開始害怕自己被公司遺棄,開始被動承接公司安排; 我看著一個個高中同學讀完碩士,一個個往前走遠; 我看著父母親,總是不敢在親戚面前說出我的確切職位,只說我在大公司上班; 我看著那張泛黃的紙條,上面寫著我曾經用稚嫩筆跡寫下的夢想——要去海外讀書。 我真的要把自己的一生交代在現場嗎? 閃過這個想法的那天,我們剛領年終,倉儲業的年終因為低底薪,總是特別大一包。 我從主管手裡接過紅包,嘴上笑著說謝謝。 那笑容,一路卡在喉嚨,咽不下去, 胸口緊縮,心裡湧上一股陌生、苦澀、嗆辣的念頭—— ──我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