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的第四天,梁练伟抵达卡拉维奇。
那是个地图上几乎没有标示的小镇,孤零零地坐落在铁道尽头,常年被浓雾和黑森林包围。下车时,空气中弥漫着湿木头和铁锈的味道,仿佛整座镇子都浸泡在阴冷的泥土中。
他住进镇上唯一一间旅店,房屋低矮,天花板裂开如藤壶,楼梯木板踩下去会发出细碎的呻吟。
“晚上别乱走,山雾会吞人。”旅店老板说这句话时没有任何感情,只是望着他行李箱的把手,像是提醒,也像是命令。
第一晚平静无事。
第二晚的晚餐时,餐厅角落多了一位客人。
她金发如丝,披肩垂落,皮肤苍白,穿着剪裁古旧的黑裙,一动不动地坐在桌边喝汤。汤碗里漂着暗红色的碎块和像种子的黑点,蒸汽袅袅升起,她却从头到尾没眨一下眼。

更怪异的是,餐厅里其他人都在偷偷看她。没人说话,没人咳嗽,所有刀叉碰撞声似乎都停了下来。
她喝完最后一口汤,站起身,朝梁练伟走来。
她停在他面前,声音轻柔,用生硬却准确的中文说道:“今晚会讲故事,你应该来听。”
她没有等他回答,转身离开。
但其他食客却齐齐抬头看着他。他从未见过如此一致的目光,空洞、安静,却像某种静默的命令。他感到胸口发紧,胃里开始泛酸,喉咙像卡住一根刺。
他低声咳了一下,试图移开视线,却发现自己站了起来。不是因为好奇,更像是出于某种压力,那种从空气中生出的压迫,让他几乎无法坐回椅子。
旅店后门是一条狭窄的碎石小道,通向一间半坍塌的剧院。剧院地下室的灯还亮着,风穿过残破的天花板,吹得楼板吱呀作响。
他推门而入,一圈人围着金发女子坐着。空气混着潮湿毛毯和焚香残灰的气味。
她看着他,轻轻拍了拍身边的空位。
梁练伟缓缓坐下,发现其他人都在看他,眼神整齐得像是一场排练过的合唱。
他感到肩膀僵硬,皮肤一阵阵发麻,胸口发紧,却无法离开。他察觉到女子脸上的妆容在灯光下有些浮动,金发似乎也不那么耀眼,像是染剂褪色般泛出灰白。
她从脚边的黑色提包中取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张旧画纸,纸角已经发黄,图案是蜡笔画的房子,有阳台、有窗帘,甚至还画了花盆。
“有人说,将来要住在有风的房子里。阳台上放盆花,海浪的声音能吹进来。”
她的语气轻柔,但那话语像针一样扎在梁练伟脑中。他看着那幅画,感到一阵莫名熟悉。他认得那间房子,却想不起是谁画的。
“那时候,她画窗帘,他画屋顶。他说喜欢蓝色的屋瓦。”
他盯着画纸,脑中闪过一道残影,一个坐在病床边低头涂色的女孩,但脸却模糊不清。他皱起眉,不知是因为困惑还是隐隐的焦躁。他觉得胃更不舒服了。
女子将画轻轻递给他,他的手在接住时微微颤抖。
她抬起头,头发看起来更淡了些,像是退了色,发丝显得干枯。他不确定是不是灯光问题,但总觉得她的脸变得细小了一些,下颌线也没那么清晰了。
接着,她从包中拿出第二件东西。
那是一只折纸鹤,纸已经泛黄,边角卷曲,像被多次攥紧又展开。
“有一天,下了大雨。她怕雷声,于是他教她折纸,一直折到天亮。”
梁练伟握着纸鹤,纸背有几个小字:练伟 和 晓舟。
他眨了眨眼,这名字带着一种极熟悉却又被封存的韵律,在脑子里慢慢敲响。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病房的长廊、床沿、还有一个女孩蜷缩在棉被下,用围巾包着头,眼神温和却疲倦。
他突然意识到,这不是第一次见到那张画,不是第一次折纸,不是第一次听这个名字。
他眉心紧锁,开始冒汗。
金发女子没有停顿,她拿出第三样物品。
一副老旧的耳机,线缠成一团,耳垫掉皮,但还能辨认型号。
“广播剧那一晚,她哭了。他说那只是结局设定,现实里他不会丢下她。”
“她笑着问,要是骗我呢?”
“他说,那我就一直骗你到底。”
他盯着耳机,喉咙动了动,却说不出话。他终于想起那一晚,那场广播剧,两人共听的节目。她的头靠着他,眼角泛着泪光。
他抬头看向她。
她已经不再是餐厅中那个成熟的金发女子了。
她的头发变淡了,变短了,身形更纤细,脸庞变小,穿着也不像先前那样合身。她看上去,像一个十三岁的少女。
是那个顾晓舟,是他在医院的那一年唯一亲近的朋友。
她从包底拿出最后一样东西。
那是一张病历卡,纸张上沾着干涸的棕红痕迹,名字一栏写着:顾晓舟。
病历下方的死亡时间是凌晨四点半。备注栏写着:家属未接听,遗体暂存三日。
“她走的时候,穿着你送的红围巾。你说她戴那个颜色好看。”
“她没等来你。”
梁练伟感觉脑内有一道黑线正缓缓破裂,呼吸短促,喉咙紧绷。他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气音。
而就在他低头看清那张病历卡上的时间时,坐在他身边的她开始变化了。
她的头发变淡、发黄,像被水浸过的稻草般贴在脸侧;嘴唇失去血色,浮现出青白;眼眶下陷,脖子上除了缝线,还多出几道急救留下的压痕。衣服褪色破裂,露出瘦削的手腕,上面布满点滴针孔和淤青。
她变回了十三岁的顾晓舟,却不是他记忆中那个安静微笑的女孩,而是一个在死亡边缘挣扎过的孩子。
那是他从未看到过的模样。
一个彻夜高烧、抽搐、在抢救无效后孤独死去的孩子的模样。
她睁着空洞的眼,嘴角慢慢拉开一个僵硬的弧度。
“你说过,会等我出院。”
灯熄了。
一秒之后,整齐的掌声在黑暗中响起,节奏缓慢,却有如撞钟,一下又一下,将他压进回忆的深井。
那不是结束,那只是轮到他说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