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午後,天氣剛好,經過祕境森林的人,必然會注意到那安靜的一隅。輪椅上老爺子和同伴們昏昏的模樣,彷彿籠罩在沉沉睡意裡,朦朧如夢。馬路上車流轟然而過,他們視若無睹;邊走邊打電話的行人,也並不驚擾他們。就像幾艘擱淺的船,在飄搖的水草和浮起的泡沫裡,徐徐旋轉,悄無聲息。
祕境森林是個好地方,一間只賣咖啡的咖啡店,像隻大貓安逸踡伏路口。
隔著四線道馬路,正對一間私立安養中心,彼此相看兩不厭。安養中心顯然從咖啡店得到靈感,在陳年雨漬塗抹的建築外牆,高掛一幅小型廣告看板,綠色底圖印著兩行文字:安享森林祕境,頤養靜好天年。
咖啡店主從吧台往外一瞧,清楚可見廣告牌。他ㄧ笑置之。說到底,他的咖啡店不在森林裡,更別提什麼祕境。店主留著兩撇鬍子,面容清癯,小店看似簡樸無華,其實講究的是咖啡的產地,公平的貿易。
冬日午後的ㄧ天,難得陽光露臉,幾台輪椅出現了,魚骨般接續著過馬路。看護眼耳齊用,雙手掌舵,欸乃ㄧ聲滑過路上一個坑窪,平穩倒駛停駐在咖啡店外空地上。
咖啡店左側有塊方型空地,立著ㄧ堵白色灰泥牆,裝置成串燈飾,正中央橫排浮雕的店名。輪椅聚集的地方,正好在浮凸的「森林」下方。戴毛帽的頭顱們紛紛仰起臉,好似與簷板和窗台間枝葉葳蕤的懸吊蕨葉、長春藤、綠蘿與文心蘭,一起行光合作用。
阿公。阿公。看護阿勉叫喚著,拽拉老爺子無力垂下的左肘。他不喜看護叫他阿公,總裝作聽不見。阿勉覺得他難搞,有時候動作難免粗魯。
一股濃香飄來,老爺子張大鼻孔,臉上忽然露出神往的表情。是什麼那麼香?果香?蜜香?女人香?最近這些日子,他愈發感覺記憶快速衰退。誰誰誰⋯⋯那個那個⋯串成的話語,像遮著黑紗一樣的臉。
老爺子喜歡讀水滸。每天在燈下,抖顫著,用鋼筆條列天罡與地煞星。
一百零八條好漢,不時默誦點名,回想江湖浮沉,故人舊事。每晚他和自己的記憶酣戰到天明,早上總是疲累不堪。
每隔幾個月,他女兒來的時候,給他看手機錄的影片,影片裡的小女孩坐在一地玩具裡,甜叫阿公阿公。他默而無語。
女兒會沖泡一杯三合一咖啡,把帶來的甜點小點心放在瓷盤上,他吃東西的時候,女兒就說個不停,老爺子其實只希望女兒靜靜陪他下一盤棋。
今天不知道出了什麼事,看護們忽然起了騷動。
濃香一波一波,不斷逼近。
冬陽曬得暖烘烘的,老爺子揉揉眼,似乎看見那條漢子倉惶走過街頭。「此時殘雪初晴,薄雲方散,溪邊踏一片寒冰,岸畔湧兩條殺氣,一來一往,鬥到三十來合,不分勝敗。」
阿公。阿公。阿勉一再叫喚。已近黃昏,陽光在屋瓦上投下最後一瞥。
老爺子四顧茫然。
咖啡店主端著木托盤,朝向那安靜的角落走來。現煮熱美式,一人一小杯,親手遞給每位老人家和看護。
白色煙霧繚繞,在冷空氣裡飄送陣陣濃香。
太陽逐漸偏斜了,溫柔的金光灑落。ㄧ群野鴿子匆匆飛掠過去,空中響起咕咕鳥語。啪的一聲,店主熄了燈,鐵捲門拉下來。夜愈來愈深,打烊的咖啡店快看不見了,只剩下環繞祕境森林的燈飾兀自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