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則沒人在意的小新聞,一則三天前就已經消失在首頁的短報導——
「南區環河重劃案第四區段疑遭地下財團介入,地方居民質疑政府資訊未公開。」
只有短短兩百多字,沒有照片,沒有聲音,也沒有任何媒體追蹤。但艾琳在整理資料時,那幾個字像針一樣扎進她腦中:『資訊未公開』。
她想起那天江曜否定她稿件時所說的一句話:「讀者不需要知道那麼多細節,他們只想知道誰是壞人。」
但她開始懷疑——是不是有時候,真相恰恰藏在那些沒被說出口的細節裡?
她打開自己的私人資料庫,輸入關鍵字:「南區」、「重劃案」、「區段四」、「財團」、「居民抗議」。
彷彿釣線被拉了一下,幾筆支離破碎的訊息跳了出來:
- 去年六月,有人匿名投書質疑區段四的土地被低價收購,資料很快下架。
- 八月,一名地方議員突然辭職,原因不明。
- 十月,一家名為「慶陽地產」的公司成立,董事背景與一家捐款活躍的財團有重疊。
這些資訊彼此之間沒有直接連結,甚至來自不同類型網站、不同立場的報導平台。
但她感覺到了——有什麼被撕成碎片的東西,正等待被拼湊。
她決定走出編輯室。
這一次,不只是寫,而是走進現場,走進那些碎裂的資訊還沒被整理成敘事的真實場景中。
政府資料室位於市政大樓的地下一層,窗戶封死,燈光總是帶著一種冷白的病房感。艾琳出示媒體證件後,被領進了一間長方形的小室,牆邊一排排金屬櫃泛著陳年灰塵的光澤。
值班人員斜眼瞥她一眼,「妳說妳要找哪一案?」
「南區環河重劃案,尤其是第四區段的開發流程、土地徵收與財務資料。」艾琳回答。
對方眉頭一動,「那區段還沒正式通過吧?有些文件應該還屬於『內部流通』。」
「依《政府資訊公開法》第九條,任何涉及土地徵收的計劃草案都屬於可查範圍,我有權查閱。」艾琳語氣平穩卻堅定。
值班人員哼了一聲,半信半疑地起身,消失在後方的金屬櫃之間。五分鐘後,他帶著一疊紙本回來,厚厚一寸,丟在她面前的桌上。
艾琳開始翻閱,每一頁都像是在對抗某種無形的靜默。圖表粗糙、流程簡略,甚至有多頁直接空白。
但有一頁吸引了她的注意——一張流程圖,畫得極簡,但第四區段土地收購的流程竟然比其他區段提前了三個月。
她繼續往下翻,一行手寫的備註字跡幾乎模糊,但她還是辨認出來了:
「緊急插入,依上級指示,免公告。」
她抬起頭,看著空盪盪的室內——這間沉默多年的資料室,似乎也驚覺了某段記憶正在被喚醒。
她立刻拍照存證,然後聯繫了一位熟識的都市發展局前任職員——紀綸,一位幾年前因「意見不合」離開政府系統的人。
傍晚,她與紀綸見面。對方戴著漁夫帽、穿著老舊運動外套,眼神閃爍但仍銳利。
「第四區段?那個洞,不是現在才出現的。」紀綸喝了一口咖啡,「政府裡有一群人,習慣把未完成的真相切碎,再把每片都丟進不同抽屜,誰也找不到整張圖。但他們低估了一種人——像你這種會硬拼的人。」
「所以真的有黑箱?」艾琳壓低聲音。
紀綸點點頭,「不是黑箱,是碎箱。每個碎片都合法、合理、甚至看起來乾淨,問題是:沒有人想讓它們合起來。」
她記下每句話,感覺胸口像被按下什麼開關。真相不再是一個目的地,而是一場拼圖之旅——那些看似不相干的點,終將交織出某種光與影交錯的結構。
那封信不是透過電子郵件寄來的。
是紙本,一張純白的A4紙,摺成四折,靜靜地躺在她家門口的牛皮信封裡。沒有收件人,沒有寄件人,只有一張打字機印刷般的訊息——
「停止拼圖,否則我們會幫妳完成結局。」
那句話極短,卻冷得像一刀從骨縫滑進來。
艾琳的第一反應不是害怕,而是疑問:他們怎麼知道我在做什麼?我明明還沒發稿、還沒出手,連江曜都不知道我在查第四區段。
她環顧房間,將信封收入證據袋,打開筆電,開始搜尋家門前街區是否有公共監視器。她甚至懷疑手機被監聽,或電郵被截。
那晚,她沒能睡著。腦中浮現的不只是那句話,而是那句話背後的「我們」——
我們是誰?是地產公司的人?是地方政客的打手?還是……新聞部門內部也有「他們」?
第二天一早,江曜突然請她到會議室談話。
「艾琳,我收到消息,你最近在查某個『重劃案』?」
他語氣冷淡,手指在桌上輕敲。
她沒有直接否認,只是反問:「你怎麼知道的?」
江曜沒正面回答,只說:「妳得明白一件事,我們這個位置,不是去『揭發體制』,是『維持讀者的安全感』。如果妳要做真相的獵人,就得承受代價。不是我威脅妳,是世界會。」
她靜默幾秒,盯著他:「你也看到過碎片,對吧?」
江曜沒說話,只淡淡一笑。
會議結束後,她回到位於後排的辦公桌,發現桌上多了一張便條紙:「學會閉嘴,就能活久一點。」
字跡與昨日那封信不同,筆觸急促像是當場寫成,代表——
對方,不只知道她在查,也知道她昨晚沒退縮。
那天傍晚,一通陌生來電沒有來自任何通訊軟體,而是直接撥進她的私人門號。她原以為是另一則恐嚇,沒想到對方語氣平靜、禮貌,甚至帶著一種過度包裝過的「尊重」。
「艾記者您好,我是昕源策略顧問公司的人,想和您見個面,談一項合作案。」
她皺眉,「我沒報名任何專案,也沒興趣跳槽。」
對方輕笑一聲:「我們不聘請記者,我們投資『說故事的人』。您最近調查的主題……我們非常關注。我們願意為您開一個屬於您的平台,自由地發表觀點,不受媒體機構框架的限制。」
這話聽來像一種讚賞,但更像一種精密設計的網。
隔天,艾琳來到市中心某間高樓會議室,落地窗外是整片夜色中閃爍的城市天際線。會議桌對面坐著一位穿黑色西裝、語氣緩慢的男子,他不自我介紹,只將一份薄薄的資料夾推向她。
「裡面是一份協議草案,以及一筆初期『創作基金』的金額——三百萬。」他頓了一下,「我們會協助您成立個人平台,刊登系列報導,只要您願意,資料與來源我們也可以提供。」
艾琳冷冷問:「那我需要放棄什麼?」
對方微笑:「不用放棄,只需要理解:不是所有真相都適合大眾理解,有些東西需要被重新排序、剪裁,讓社會更穩定,不是嗎?」
那句話像一道閃電擊在她心裡:這不是收買,是包裝過的篡改。
她打開資料夾,裡面夾著幾張她查過的政府內部資料——上面甚至有她筆記的手寫註記。
「你們怎麼拿到這些?」她問。
「妳不是唯一在拼圖的人,但我們,是最早把碎片收齊的一群。」
她心跳加快,一種無聲的恐懼升起:原來,真相不只是被碎片化,而是有人正以碎片為素材,製作另一套『看似更完整』的故事。
「如果我拒絕呢?」
男子微笑沒變,「那也無妨,我們只是想幫妳少走一些辛苦的路。但妳若選擇對抗,我們也尊重。只是,這城市會不會還記得一位堅持真相卻從此沉寂的記者,這我可不敢保證。」
他語氣輕,字字卻重。
離開會議室時,城市燈火通明,但她覺得腳下像是浮在某種裂縫邊緣——一邊是快速成功的道路,另一邊,是模糊而孤獨的追尋。
她站在天橋上,望著夜色裡車流像資料碎片般斷裂閃爍。
她忽然明白,那封信說的「我們會幫妳完成結局」不只是威脅,而是一種安排——讓她的選擇被「再編輯」,讓她的追尋變成別人的材料。
她自問:
在一個連真相都可以被委託創作的時代,我是否還相信,有什麼是值得獨自尋找的?
※本篇為試驗 - 基於「高耗能想像記憶方法猜想」來寫,內容隱喻「知識碎片化遮蔽整體真理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