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江畔一盞燈火搖曳時,我總想起那把插在嵩山絕壁的斷劍。
青銅劍身銹跡斑駁,卻仍能瞧見三千年前匠人反覆摺疊鍛打的雲紋。這把周天子賜予西戎的鎮疆之劍,在河西走廊風沙裡浸出滄桑,最後被四十代劍聖以指血開鋒,竟在月圓夜發出龍吟。此刻它斜插在萬丈懸崖,像極了商代甲骨文裡那個「武」字——止戈為武,原是從殺戮裡淬煉慈悲。
我在武夷山見過真正的武魂。那年深秋遇見的枯瘦老者,腰間纏著七枚銅錢,說是當年鑄劍師歐冶子打造魚腸劍時,用來占卜吉凶的蟻鼻錢。他使劍時不用劍鞘,五指抹過劍脊便是一式「雲門三歎」,劍氣卻比山澗晨霧更輕。直到某日暴雨傾盆,他佇立鷹嘴巖上揮灑劍花,我才驚覺那柄鐵劍始終未曾沾濕半寸——原來真正的劍氣並非裂石分金,而是讓漫天雨絲繞道而行。武魂修煉到極致,便如敦煌莫高窟的飛天藻井。畫工將硃砂混入駝乳,在窟頂描繪三百六十五位持劍飛仙,每尊神祇的劍尖都指向星辰方位。最絕妙處在於無論觀者立於何處,總覺眾仙劍鋒皆對準自己眉心。這等攝魂奪魄的武魂,早超越了兵刃相爭的層次,倒似老子所言「大方無隅,大器晚成」。
某夜在終南山拜會當代劍聖,見他將佩劍浸在竹筒泉眼溫養。劍柄纏著褪色劍穗,竟是二十年前亡妻遺落的髮帶。他說真正的劍心要像秦嶺深潭,水面落花隨流,潭底沉璧如寂。語畢隨手折取竹枝,點在石上竟現《蘭亭序》筆意。原來武魂臻至化境,飛花摘葉皆可演繹人間萬象。
想起幼時讀《莊子》說劍篇,至今方悟其中三昧。天子劍運籌江山,諸侯劍震懾疆場,庶人劍血濺五步,都不及我在敦煌夜市見過的賣藝盲翁。那老者以杖代劍,在黃沙地畫出八卦陣圖,杖頭銅鈴響處,竟引得方圓十里蟋蟀齊鳴。這等以天地為鞘的武魂,才是武道至境。
最震撼莫過於在龍門石窟看見的無頭武將像。雖失卻面容,但從其甲胄褶皺與握刀姿勢,仍能感受當年沙場秋點兵的氣魄。導遊說此像暗藏玄機:若在春分午時陽光斜射,殘缺的脖頸處會投出完整頭顱的陰影。這不正應了武魂真諦——有形終將湮滅,無形方得永存?
去年重陽登上泰山之巔,忽見雲海翻湧如萬馬奔騰。恍惚間似有古代劍客在雲端演武,招式已非人間所有。此刻方知武魂原是天地間流轉的氣韻,秦皇漢武求之於東海,達摩面壁悟之於少室,而樵夫漁父偶爾得之於山嵐水霧。正如那柄插在嵩山的斷劍,千年風霜蝕其形骸,反倒養出了吞吐日月的魂魄。
下山時撿到半片殘劍,對著夕陽端詳,鐵鏽斑駁間竟閃現星河倒影。忽然懂得武魂從來不在鋼鐵鋒刃,而在持劍者眼裡那抹看透生死卻仍眷戀紅塵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