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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時會想———
如果我不是長成這張臉———
那一年的人群會不會沒那麼殘忍———
那不是他們第一次看見自然捲的棕髮、深膚與高顴骨混合成的輪廓。也不是我第一次聽見「混種」、「賤畜」、「妓女」、「假洋人」、「狗養女」這類詞語從他們口中灑下。但那年,我才十歲,還不懂得怎麼把眼淚嚥回喉嚨裡。
我在美國出生,繼承了父親車暘朴的雙眼與那肌理分明的巴西人骨架,也擁有母親王心怡那種「一看就不會輸」的冷靜。可當這些東西混在一起放進一間中國東北的「白到透光」的私校裡時,我彷彿成了什麼錯版商品。老師對我的成績一開始充滿期待,後來變成無視,甚至開始懷疑:「妳真的自己寫的嗎?」
最難熬的是那些女生和他們的家人———
他們總是三三兩兩走過我身邊,留下句句:「喔~你真的不是狗跟豬生的小孩嗎?」、「妳是不是爸爸是司機啊?哈哈哈混血就是這樣囉~」、「哈哈哈妳媽是妓女」、「笑死人了假洋人,她爸媽也絕對是狗跟豬生的吧?」,笑聲像是用糖衣包裹過的刀片,甜得讓人疼。
我那時每天回家後,只敢在浴室打開蓮蓬頭,把哭聲混進水聲裡。後來開始不說話、不吃飯、躲在學校西側倒數第五間的廁所拿起跟我心裡那揮之不去的黑點呈現極大反差的那把銀得閃閃發亮的理髮剪刀自傷,成績從全班第一掉到第十一名之外。媽媽發現我畫的日記本裡,全是燃燒中的臉孔和黑色的房間。
而也就在那年冬天,我診斷為重度憂鬱症。
媽媽立刻切斷我所有的校外活動。爸爸當時在首爾拍戲接連數月沒空飛回來。最終,是姐姐們和我的龍鳳胎弟弟拎著八箱書、三把傘、一串特調漢堡套餐走進我房間,把我像犯人一樣押上了飛機。隔天早晨,我重新站在洛杉磯王家老宅的大門前,陽光從鐵門縫隙射進來,把我照得像剛從地底爬出來的亡靈。
我一直記得大姐當時的聲音———
她說———
你不是弱———
而是這些人不值得你強起來———
她說得對———
因為現在———
我正站在我自己親手築起的王國裡———
六年級———
如果說五年級是我脫胎換骨———
那麼六年級———
就是我開始建造鳳凰王座的時刻———
學業?全科目滿分。
比賽?多次洛杉磯全市六百公尺跨欄冠軍。
藝能科?鋼琴三級、法語西班牙語流利、中日詩詞背到老師頭皮發麻。
我知道老師們私下討論我是否該跳級。但母親早就打過招呼:“ My sixth daughter, Xiaotian, doesn‘t jump grades. She is not for speed, but for stability. “
這是幫派的規律———
不是學校的節奏———
而生活也在變———
某個週末,媽媽拉著我,還有工程部、裝潢部、室內裝修部的弟兄們浩浩蕩蕩進了IKEA。
我選了黑咖啡色木門、奶茶色壁紙、寶寶藍床包和白樺木書櫃。在家裡的五姐王霏琴負責我所有的資訊設備。她裝上了防爆鋼門、隱藏式監視器與密錄器,還在電腦及各種資訊設備裡植入凱斯羅薩幫的加密程式。她笑說:「老妹,你的房間比軍事指揮中心還兇啊哈哈哈哈。」
外婆王麗卿也在那週打了通那具從曾外祖母掌權時代時的轉盤電話給母親,說她「夢到舊家炊煙四起,火後是風,風前是靜。」
媽媽聽完皺眉許久,回頭看我說:「甜甜,六月十四畢業後,先回臺灣一趟,到妳小阿姨王心瑩那兒避避風頭。」
我沒有問為什麼。
在我們家———
母親的命令———
從不是請求———
2019年6月14日。
畢業典禮那天,我穿著純白畢業服站上台領獎。
台下掌聲雷動,老師微笑,攝影機閃爍,但我心裡只有一個畫面:
是當年那間北京學校的廁所,是十歲的我坐在馬桶蓋上,用水聲掩蓋哭聲的樣子。
如今,我站在這裡,獎狀如雪、榮耀如煙,但我永遠記得那片濕冷、暗沈、窄小的角落。
因為正是那裡———
我第一次,學會了怎麼在黑裡點一盞燈。
我即將啟程,回台灣,幼兒園時期曾待過的地方,進入索恩堤蘭幫。
一個屬於王家女孩們的地盤,等著我去燒出屬於我自己的味道。
風靜,是因為鳳凰正屏息以待。
火尚未熄,香未止息。
而我———
將以名字為劍———
以過去為火———
劃開這世界———
讓所有人記住———
王曉甜———
是風暴之前最安靜的引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