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確定什麼時候開始的,也許是三天前,也許是一個月。我只知道,從某個畫面開始,我的生活出現了一個不屬於我的「版本」。那個版本和我一模一樣,穿我的衣服,提我的包包,走進我住的公寓,但我不記得那天我有回家過。
我住在一棟老公寓裡,五層樓,沒有電梯,沒有管理員。公寓外觀刷過幾次漆,還是掩不住老舊的牆面、腐蝕的水管和霉味。這裡的房租便宜,鄰居不多,對我來說已經算是理想生活。最安全的一處,是停車場那顆我自己花錢裝的監視器——畫質雖然模糊,但至少我知道每一個出入的人。
那天是週四,下班回家後我一邊吃微波便當,一邊習慣性地翻開手機 App 檢查監視器回放。並不是我特別警覺,而是工作讓我養成了這種反射。我是做影像編輯的,每天看數小時監視素材,剪接保全錄像、事故證據,什麼畫面真、什麼畫面假,我早就培養出第六感。
我把時間拖到當天下午三點,想確認快遞有沒有送來。畫面顯示,有人走進大門——拖著行李箱,穿著灰色格子外套,低頭刷卡。
我怔住了。
那是我。那身打扮、那個包包、甚至是走路姿勢,全都是我昨天出門的樣子。
但我非常確定,那天下午我人在辦公室。沒早退、沒離開、沒被監控抓到任何異常。
「回放錯誤?」我退回畫面、重新載入、用不同時間戳檢查,結果都一樣。那個人以我昨天的樣子,在下午三點十二分走進這棟公寓,手法熟練,步伐鎮定。
我甚至打開衣櫃——那件灰格子外套和牛仔裙,本該在洗衣籃裡,卻不見了。包包還在,行李箱也還在,但我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我不敢馬上相信這是靈異現象,畢竟我一向是冷靜派的人。我第一個懷疑的,是自己記錯。也許,我其實中午請了假,只是忘了?或者,我夢遊?或者,有人惡作劇?
直到我在監視器上按下下載那段影像的按鈕,螢幕卻跳出訊息:
「無法下載:影像錯誤或檔案不存在。」
我重新整理、登入網頁端、切換不同設備——都一樣。
那段影片,就像是只准你看一次的幻覺。
但我明明看到她了。我看到「我」拿著門卡,進了我現在待的這間公寓。
當天晚上,我沒睡。我關掉燈,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腦子一直轉,一直轉。我想著:如果那真的是我,那我現在是誰?如果那不是我,那為什麼連老張都說他有看到我?
老張是對門鄰居,六十多歲,菸癮重,幾乎每天傍晚都坐在陽台抽菸,什麼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第二天,我鼓起勇氣敲了他的門。
「老張,昨天三點多你有看到我嗎?」
他抽著煙,一臉「你是不是有病」的表情看我。「看到啊,你穿得跟今天不一樣。你還拖著行李箱,一副要出遠門的樣子。我跟你打招呼你也不理我。」
我深吸一口氣:「老張,我昨天整天都沒回來,我人在公司。」
他怔了一下,嘟囔:「那是我眼花吧,反正年紀大了。現在的監視器那麼清楚,你去看看啊。」
我笑笑沒說什麼。但心底,有什麼開始騷動。
我不是一個容易慌張的人。對我來說,大部分的可怕,都只是資訊落差與心理暗示。但這次,不一樣。不是誰告訴我,而是我親眼看到——我在我不知道的時間,做了我沒做過的事。
我開始反覆想一件事:那個人,是不是我自己遺忘的「過去」?
我嘗試用理性處理這件事。打開日曆、訊息記錄、照片備份,翻找那天下午三點所有可能留下證據的片段——每一項都顯示我人在公司。
我甚至打開公司內網的攝影機,找到了我在三點整正坐在會議室抄筆記的畫面。我的筆記還留著。連錯字都記得。
這證明了一件事——我那天不可能回過家。
所以,監視器裡那個「我」是什麼?
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精神出狀況。幻覺、記憶錯亂、多重人格——這些詞在我腦中來回盤旋。
但我沒有頭痛,沒有遺失片段。反而是,太清楚了。清楚到不合理。
就像某個不存在的人,偷偷使用了我的生活。
幾天後,我開始夢見一些奇怪的片段。
我夢見自己坐在老公寓一樓的信箱前,旁邊有一個我看不清臉的女孩,她遞給我一封信。信封上沒有名字,只有我的房號。
我問她:「你是誰?」
她沒有回答,只是低頭,用手指畫著我影子的邊界,一邊說:「這裡不止一個妳。」
醒來後,我的手機鬧鐘比預定早了十分鐘響起。
桌上放著一封信。
沒有人送信。門鎖完好,監視器沒有任何進出記錄。但信確實在桌上,和夢裡一模一樣的米色信封,沒有郵戳、沒有標籤,只寫了一串手寫字體:
「歡迎回來。」
我開始害怕自己正在被一個什麼「版本」的我取代。
某一個我可能曾經是的我,某一個我記不得但世界記得的我。
那一晚,我又夢見了她。
這一次,她坐在我房間的椅子上,翻著我抽屜裡的筆記本。我站在門外,隔著一層透明玻璃,看著她翻開一頁寫著「不能讓她記得」的字句。
她轉過頭,看著玻璃外的我,輕聲說:「妳已經不屬於這裡。」
我想開門,可我打不開。
門內的我,輕輕朝我笑了一下,把燈關上了。
我驚醒。汗濕了整件背心,像從水裡撈起來。外頭天還沒亮,但我覺得房間裡不止我一個人。
我打開床邊的檯燈,然後盯著房門。
門下的地板濕了一小塊。
是鞋底印。
我把自己反鎖在房裡,開始幾乎不出門。白天我接 freelance 的案子在家工作,晚上則縮在房間看影片、拼命讓腦袋保持清醒。我把所有監視器備份都打包存進硬碟,每天多次檢查畫面有沒有新的「我」。
結果真有。
某天中午,監視器畫面顯示,我在十一點三十八分離開了房間。
可我人在廚房煮麵。
畫面中的我穿著睡衣,沒提包,沒手機,只是慢慢走下樓梯,頭也不回。
那不是昨天的畫面。我特地比對了光影、時間碼和樓下的植物擺設——那是今天。
我放下鍋鏟,心跳加快。跑到門口確認大門,果然鎖著。門鏈在內,沒被打開過。
但監視器卻拍到我從房裡走出去。
我嘗試解釋。可能是影像殘留?監視器錯誤拼接?但是畫面裡連樓梯上那顆掉落的壓克力球都還在——我一週前踩破的。
也就是說,那段影像裡,是一個完整的、當下的世界。
我不敢再看畫面了。我關掉 App,把手機扔到抽屜裡。
但到了晚上,它還是自己亮了起來。
通知上只有一個訊息:
「她現在在樓下。」
通知跳出那一秒,我彷彿能聽到自己心臟的輪廓。
我盯著手機亮起的畫面,通知欄沒有發訊人,也不是 App 內建推播。那句話像是某種系統錯誤裡才會出現的字串:
「她現在在樓下。」
我沒有開 App,但手機卻自動跳轉到監視器畫面。樓梯間燈光閃爍著,一個人影站在第一層樓往上走的轉角處。低著頭,看不見臉,但輪廓、體型、甚至連雙手的垂墜角度都跟我一樣。
我不確定她是停在那裡,還是正一步步往上走。但那種感覺……像是我被自己盯上了。
我鎖緊房門,躲回房內,開始翻找所有可能解釋這一切的資訊。
我想到我外婆過世前常說的一句話:「鬼不可怕,可怕的是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人。」
當時我以為是妄語症。但現在,我反覆思考這句話,感覺像是留給我一個警告。
我開始質疑:也許不是「她在模仿我」,而是我一直都不是那個「原來的我」?
那天半夜,手機突然又震動。我打開一看,是一段 12 秒的影片。
畫面拍攝角度在我家玄關內,是從我房間往門口拍的角度。
但我沒有攝影機裝在那個地方。
畫面裡,一個人靜靜站在門口。她側著臉,看起來像在聽房外動靜。
下一秒,她轉過頭來,對著鏡頭微笑。
是我。
這已經不是單純的監視器異常,也不是幻覺。這是「有某個我」,在用我熟悉的方式,逐步入侵我生活的每個視角。
我甚至不知道,我現在住的這個空間,是不是「我」的空間。
或者,我是不是……早就死過一次,只是沒被告知。
我開始注意到房間裡的一些不合理變化。
牆上掛的畫角度變了;廚房的水龍頭方向與原來不同;牙刷從左側杯子出現在右側;甚至連馬桶沖水聲音也變得比以前大聲、拖長,好像水管後面有什麼在吸吮。
我試著記錄這些變化,但第二天打開筆記本時,裡面卻只寫著一行字:
「記錄無效,這裡不是妳的。」
我再次跑去找老張。他看起來比幾天前蒼老了許多,眼神混濁,像是不敢再多說話。
我問他:「你最近有看到別的我嗎?」
他把煙頭踩熄,望著我很久。
「我這幾天都不敢看妳。」
「為什麼?」
他喉頭微動:「因為我不知道哪個是妳。」
他說完就把門關上。
我開始害怕鏡子,害怕監視器,害怕電視畫面裡反射出的自己。只要哪裡有可能出現我的臉,我就會用布蓋起來。
但無論我遮得再小心,每天早上起床時,我總會在某處——窗戶、玻璃杯、水池——看到那張臉。
她從不動,但她總在看我。
我不知道這是一場精神崩潰,還是某種「身份稀釋」。我越是堅持「我才是真正的我」,就越像是無意識地在抵抗某個真相。
也許,我其實才是那個闖入這生活的版本。
也許,那個「她」才是原本住在這裡、穿這些衣服、用這些指紋打開門的人。
我,只是替代品。
想到這裡,我吐了。
吐出來的不是食物,而是一張紙條。
從喉嚨裡慢慢被我咳出來的,那種乾濕交錯的質感,讓我幾乎休克。
紙條上只有一句話:
「這是妳寫的,不要假裝不記得。」
我捧著那張紙條,手發抖,嘴裡仍有一種混合墨水與血腥的味道。
那不是我第一次收到她的訊息。但這次不同。這不是信箱裡、門縫下、手機螢幕——而是從我體內吐出來的。像某種印記,說明我早已被她感染。
我不敢燒掉紙條。我嘗試把它鎖進抽屜裡,但第二天早上,那張紙又躺在我枕頭旁,像一封已讀卻未回的信。
我請了假,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三天。每天清點房間物品、設定陷阱、錄下房內的所有聲音和光線變化。我試著證明我住的地方是正常的,是固定的,是我的。
但每天都有一項東西改變:筆電的背景變了(變成一張我從沒拍過的照片,我笑得很開);地毯上多了一雙不是我的拖鞋(尺寸略小,鞋底乾淨);連電費帳單上的名字也從「林珮甄」變成了「林珮貞」。
一個字的差異,但我不知道哪個才是真實的我。
我開始懷疑,也許她不是複製我,而是一直在替換我。
不是「另一個人模仿我」,而是我每天醒來都變成了那個人。
她用極微的方式,將她的生活一點一滴滲進我的生命裡,直到有一天,我已經不是我。
我決定離開這棟公寓。
不是逃,而是嘗試拉回現實。我訂了兩天後的車票,打算回我媽那裡,找回一些「真實」的記憶錨點。
但在我打包的當天深夜,發生了一件事。
我聽到有人敲門。緩慢而堅定,節奏像心跳。
我輕聲問:「誰?」
沒人回答。
我從貓眼看出去,走廊空空如也。但當我低頭時,發現門縫下被塞進來一個小塑膠袋。
裡面是一支錄音筆。
我打開它。聲音立刻響起,是我自己的聲音:
「今天是5月29日,下午三點十二分。我準備回家。記得——不管我說什麼、做什麼、穿什麼,那都只是過程,妳不要慌。我們說好會輪流的。」
錄音中斷了幾秒,再度響起另一個聲音。
也是我的聲音,但語氣更低、更冷靜:
「輪流?輪流多久了?妳都忘了,對吧?其實現在……是我的回合。」
我瞬間頭皮發麻,幾乎把錄音筆扔出去。那不只是聲音,而是某種協議的證據。她不是入侵者。她是——另一個「我」,一個和我共享身份、共享記憶、共享軀殼的存在。
我們不是敵人。或者說,我們曾經達成過什麼協議。
我瘋狂地翻找家中每一份筆記、備忘錄、甚至冰箱上的便利貼。終於,我在廁所鏡子背面的夾層裡,發現一本小本子。
上面第一頁寫著:
「妳看到這本時,代表妳又不記得了。」
接下來的數頁,是密密麻麻的日記,署名都寫著「P」。
P,是「珮甄」?還是「珮貞」?
我翻到其中一篇,時間是去年冬天:
「今天我醒來的時候,她又把我的手機背景換了。我知道她不喜歡我選的照片,但這樣很沒禮貌。我明明選那張,是因為那天我心情好。」
「我本來想留言罵她,但她下次看到時一定會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她總是這樣。」
「她說要輪流過日子,但我看她從沒想過要還給我什麼。」
我坐在地上,抱著那本日記。我的腦袋像被剝開一層薄膜,裡面是濕滑而模糊的東西。
我不是孤身一人。我從來都不是。
但我現在不知道,我到底是哪一個「我們」。
手機響起訊息。是老張。
只有一句話:
「樓下那個,今天好像才是真正的妳。」
我站在玄關,手機還亮著。老張的訊息像是蓋章,為我這幾週的混亂下了結論——樓下那個,才是真正的我。
也就是說,我是「她」。
我穿上鞋,拿了錄音筆與那本日記,一步步走下樓。每踏下一級台階,我都感覺腳底傳來某種不屬於我的回音。像有兩雙腳在走,一雙屬於我,另一雙……比我更熟悉這棟樓。
一樓空無一人。
但大門開著,冷風從外頭灌進來,吹起我身上的睡衣衣角。
我走出門口,看見對街公車站牌旁的長椅上,有人坐著。
她低著頭,雙手交握在膝上。
是我。
她穿著我出門時最常穿的牛仔外套與帆布褲,綁著馬尾,甚至連耳環都是我那副小圈圈銀飾。
她看起來累極了,像剛經歷什麼長途跋涉。
我走上前站定。
她抬起頭,跟我四目相對,沒說話。
我們彼此打量,就像鏡子與倒影檢查彼此的裂縫。
「妳終於下來了。」她說。
「妳就是……那個出現在監視器裡的我?」
「我是啊。但我不是『出現』,我只是……回來了。」
我握緊日記本,語氣硬起來:「回來?可這段時間是我在活著,是我記得家裡的味道,是我洗衣、做飯、工作的。」
她低下頭,聲音卻很輕柔:「我知道。但那不是『活著』,那只是佔據而已。」
「我們當初說好了要輪流。」她抬起眼,語氣仍溫和,「但妳待得太久了。」
我沉默。
我想否認,但其實我也說不上來,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是我霸占了這具身體,霸占了這個生活。
她從口袋裡拿出一張小卡,遞給我。
是我們大學時用的電梯卡,封面早已掉漆。
「我曾經把這張卡放在陽台角落,等妳找到。那是我設下的訊號。」
我接過卡,翻來翻去,看不出異常。
她淡淡道:「結果,妳把它丟了。」
我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站起來,與我站在一樣的地面上,與我一樣高、一樣體溫。
「我們不是敵人。」她說,「我們是一個人,只是記憶不同、角度不同。妳忘了多少,才會這麼拚命想證明妳是妳。」
我垂下眼,眼角酸脹。
「那現在要怎麼辦?」
「讓我回去。」
她指向老公寓的三樓窗戶,那裡燈還亮著。
「我只是想回去睡一覺,好好地,用我自己的名字醒來。」
我沒有說話。
我只是把日記本遞給她。
她接過,笑了。那是一種我從來沒看過的表情,像釋懷、像重生,也像一個佔據者終於回到了身體裡。
我轉身離開,沒有回頭。
我不知道自己將去哪裡。也許我該消失了,也許我只是另一段記憶中被放大的情緒。
又或者——我從來就只是她用來排解寂寞的一段人格。
一週後,老張傳來一張照片。
是三樓陽台那盆從沒開過花的仙人掌。
開花了。
老張寫:
「看起來她終於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