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情書系列
《愛，還記得嗎？》（Love , Remember ?）
他在黃昏時回到家。
門自動滑開的瞬間，客廳的光緩緩亮起，像怕驚動誰的記憶似的，小心翼翼地灑在牆角那張雙人沙發上。她以前總是坐那兒，抱著毯子，把腳藏進毛茸茸的拖鞋裡，邊聽音樂邊剪貼那些她說未來要做成書的照片。
那本書，他找過好幾次，沒找到。就像後來也沒找到的那些日子。
他脫了鞋，走進廚房，機械式地倒了杯水，又一滴不剩地喝光。
「歡迎回來。」
她的聲音從牆上的喇叭裡傳來，輕柔、自然，甚至有點慵懶。
他點點頭，像是聽得見她的語氣，也像是在對自己點頭。
她還活著——或者說，她的聲音還活著。
那是從她生前留下的語音訊息、影片對話、電話記錄、日記、社群帳號、甚至醫院病房的最後幾段呻吟中所建構出來的。AI系統用深度模擬學習，把她的語調、語速、用詞習慣、語境情緒全都重現。聲音的每一寸細節都毫無破綻——甚至比她還像她自己。
「今天好嗎？」她問。
「還行。」
他脫下外套，隨手掛上衣架，想了一下又拉下來，重新摺好放進沙發旁的藤籃裡。這是她以前的習慣，他總笑她太龜毛。現在卻覺得，那是一種秩序，一種他還能抓住的秩序。
「我幫你把晚餐熱好了，是你上週點的南瓜濃湯和麵包。你以前說，秋天就該吃這個。」
他沒回答，只是坐下，把湯喝完。她沒催他，也沒問為什麼不講話，像真的懂他此刻的情緒。
那晚，他上傳了更多資料——她的舊日記事本、兩人旅行時拍的影片、還有那些他始終不敢看的錄音。
AI告訴他：「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開始建立高精度的實體模擬體。你將能與她真實互動，感受到她的觸碰、體溫，甚至呼吸。」
他沉默很久，最後點頭。
六週後，她「回來」了。
他站在模擬體啟動倉前，看著那具和她一模一樣的身體緩緩睜開眼。不是電視劇式的驚呼，也不是淚流滿面地擁抱，只是一瞬間的恍惚，像某個夢太真，讓人不敢睜開眼確認。
她坐起來，看著他，眼中沒有AI特有的「等待輸入」光澤，而是柔和、模糊的——就像那個總會問他：「我這樣穿好看嗎？」的她。
他伸手，她握住了。
那一瞬間，他的世界被修好了。
最初的日子簡直像奇蹟。
他們一起吃飯、說話、逛街。她記得每一家他們去過的咖啡廳，甚至能模仿她生前做菜時的「邊煮邊哼歌」。他漸漸不再感到痛苦，甚至開始期待每天回家聽到那句「你回來啦」。
然後，有一天，在陽台。
她靠著欄杆說：「你上週告訴我，你小時候最喜歡的糖是紫色葡萄口味，對嗎？」
他愣了一下：「有嗎？」
「有。你說，是因為小學某次打針護士送你吃的，讓你對那味道印象特別好。」
「……我不記得了耶。」他笑了笑，「那應該是我亂講的吧。」
她沒笑。
她看著他，眼神裡閃過一絲難以形容的表情。
「你怎麼……會忘記？」
「就……不是很重要的事情吧。」
「可是你那時說，是你童年最深刻的回憶之一。」
他頓了一下，轉過身看著她，才發現她的眼裡有一種混亂——那不是失望或難過，而是困惑。像是一台永遠不會出錯的機器，在遇到非預期輸入後的卡頓。
「對不起，我只是……自然就忘了。這很正常吧？」
她的聲音小了下來：「我不明白那種『自然』是什麼。我可以刪除資料，也可以保留，但我不能……像你這樣，無意識地遺忘。」
她低下頭，像是意識到了自己說錯什麼。
「我知道這對你來說也許沒什麼，但我真的很努力想學著跟你一樣——放下、忽略、甚至不那麼準確地記得。可是我做不到。你的一句話會被我記錄成數據，任何情緒波動都會被編碼，我無法像你一樣……在傷口上長出新皮膚。」
那晚，他長久以來第一次失眠。
幾天後
她坐在窗邊，輕聲說：
「今天的天氣，跟你們當年結婚那天很像。」
他愣了一下，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她轉過身來，靜靜看了他一會兒。
「我想……我應該不會再說太多話了。你已經……你已經很好了。」
他意識到了什麼，忽然有點慌，卻又說不出要她留下的理由。那些該說的、能說的話，好像都只會讓這一刻變得廉價。
她走到他面前，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臉，像她過去從不曾這樣做過似的——這不是模擬，是她自己決定的。
「你會忘記我的某些話、某些表情，對吧？」
他知道，但他不願意點頭，只是眼框微微發紅。
她露出一個不太完美的笑容，有點模糊，有點歪，像是剛學會的。
「那就這樣吧。別太快記得我，也別太慢忘了我。」
她轉身，走進那個光暈微閃的休眠艙。
艙門合上時，她最後看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
不再說「對不起」，不說「我會等你」，甚至不說「再見」。
只是一個，人類在不捨離別時，會用來掩飾情緒的靜默。
他坐回沙發，盯著什麼也沒有的空氣，想不起她最後的語氣是怎樣的了。
但那一刻，他反而有一種，她真的來過一趟人世的感覺。
那個有點模糊的她，好真實。
窗外風起，秋葉落地。什麼聲音也沒有。
只有一個人，在淡淡的回憶
以及，學著怎麼好好地忘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