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普吉機場擠上小巴,一路晃進這座地圖上不算熱門的蘭塔島。我不是為了療傷或找自己,只是想躲一躲。島上的光線像被過濾過的記憶,不是昏暗,是過於乾淨,讓人不由自主把情緒收起來,省得沾染空氣。
背包客棧有一個金屬味很重的上下舖,我被分在下鋪。第一晚,我只記得有人在我上面輕輕晃動床架,空調太冷,我抬頭問能不能調高點,他趴著說好。聲音低低的,我沒看清楚他的臉,只瞄到一撮捲毛垂下來,很有情節感,像電影裡即將死於沙漠前的旅人。
隔天,我鞋子濕透、褲管沾滿泥巴,看見他蹲在櫃檯前研究行程,一個轉身眼神對上,我禮貌點頭,算打過招呼。他背包攤得像爆炸現場,我默默把自己的盥洗包往旁邊撥了一點,避免他佔據整個空間——這是我表達界線的方式,不傷人,但也不親人。
當我想借拖鞋出門時,他先是一臉茫然,然後居然從包裡拿出一雙比寺廟地板還乾淨的登山鞋。我盯著它們,像盯著一個荒謬的選項表:這是陷阱嗎?踩出去我會欠他人情債嗎?我笑著說謝謝,但婉拒。他的善意太重,我當時無力接住。
但或許就是這份不合時宜的認真,讓我開始留意起這個人。他開始跟我聊智利,講得像自己家後院。講O型山路線時,他手一邊畫圈,眼睛一邊閃亮,我不知道那是熱情還是缺氧。他坐到我床邊,動作很自然——自然到讓人懷疑這是不是套路。我本能地緊繃了一下,但最終沒有躲開。這是我人生第一次在東南亞島嶼上讓人靠近,沒開天窗說亮話,僅僅因為他笑起來不夾帶算計。
他忽然說要去7-11買水、看夕陽,說得好像那是多有儀式感的一件事。我點頭,他又轉身回來洗澡,接著約我去吃披薩。行程安排像掰腳故事,但我鬼使神差地答應了。
他走路很快,路又黑得跟宿命一樣,我問他導航是不是壞了,他笑得像沒聽懂。最後我們終於坐在海邊,海浪聲跟胃裡的啤酒一樣不安。我點了披薩,他說什麼都可以,讓我突然有點想靠近這種無欲無求。最後我吃了三片,他五片。我沒說,但默默記得了他的食量。
回到旅館,他問我明天去哪,我說亂找了一個瀑布。他居然幫我查了超細節的資訊,還叮囑路上注意猴子。那晚他上鋪,我下鋪,氣氛像堆疊好的行李,明明放穩了,卻又好像會突然垮下來。我想邀他一起去瀑布,想了很久才開口。
他搖頭,說已經訂好去下一個島。我嘴上說沒關係,心裡卻開始列出一連串荒謬的質疑:那你幫我查那麼多幹嘛?你是不是在等我先開口?你是不是... 也沒那麼想走?
但他只說了一句話:「真的要說再見了。」簡單、誠懇、無懈可擊。這種語氣讓人沒辦法討價還價。
那晚我躺在床上數天花板上的灰塵,他應該也沒睡。我們沒有碰觸,沒有表白,沒有留下任何能被重播的畫面。只有幾聲翻身和天快亮時,我裝作輕描淡寫地說:「Keep in touch. Waiting for your phot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