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使然,我這一生待在國外的時間遠比在台灣還要長,移民也不止一回。
起初,我是個迷途者,興奮的探索文化的異同邊界。慢慢發現有太多語言與習俗的隱形規則——無人明言,也無從明言,只能在碰壁後、在尷尬與誤解中反彈成形:有些手勢不能比,有些玩笑不能開,有些習以為常,原來是那樣刺眼;有些歧視,曾被視為不值一提的正常,趕快學會很好,不然社會要隔絕一個人的方式很多,甚至不費口水和武器。
再來,我成了久居人簷的適應者,不再追問、不再補述,也不再過度敏感,看到不理解的事物只管先閉嘴微笑。我還有那些永遠學了又忘的字彙、始終遲用錯的詞性變化得煩心呢,語言系統下次又崩潰的時候,手舞足蹈還是沒用?那麼就無可奈何的相視而笑也行——鈍感力就是這樣產生的。
人們總說語言是溝通的橋梁,卻沒告訴我:有時臨陣才發現是座斷橋。難道有人真的相信了憑著那幾根殘垣斷壁,就能通往人心?換一種語言,其實會變一種人格。原以為只是切換語法,才發現其實連靈魂發聲的方式也會跟著被改寫。
更別提像我這種先天無份,後天懶散的多語者,除了為了生存必須熟練運用的主要語言之外,還學過不少只停留在「早安、你好、謝謝、我愛你」的新語言。更多的時候,是那段日子和誰比較親近,就跟著對方學會幾句那個國家的語言或方言,但這樣也只是到喉不到肺。從波斯語、俄語、韓語,到尼日利亞那三百多種方言之一的——反正我也忘了是哪一種。
學英文的時候經常因為腦中二三個近似音在打轉而不敢開口。原則的校長/裸露的忍受/鬆散的失去/呼吸的胸部/甜點的沙漠……難得有回大聲自信地唸著課文裡一句:「我要當一個騙子」(發音錯誤,原意是律師),引來一陣哄堂大笑。我一臉茫然,只覺得奇怪:怎麼了?為什麼?我昨晚明明有練習(唸課文)的呀。老師樂不可支地說:「沒關係,在某一種程度上是一樣的。」一路走來,語言帶來的笑話與尷尬,多不勝數,拿來當談資算了,再體會一回?真的免了。
學西班牙語的 R 音也是個難過的大坎,曾讓我多少個日夜含著一口水咕嚕咕嚕練了又練,但當一放進單字還是原形畢露。面對著一位又一位原本熱切的五分鐘老師,最後換來一聲無奈的嘆息。但他們不知道的是,我其實竊喜,至少那是一個可以與人連結的時刻。
因為,我可以習慣冏迫,卻從未習慣失語的寂寞。
學廣東話的時候,有一次我載幾位長輩搭順風車,忽然想起後座放了一雙鞋,味道頗重,便想主動提及化解,結果脫口而出:「我的該(鞋,音同女性生殖器)好臭。」全車空氣凝結,比鞋味更濃的,是尷尬。
語言的錯誤不僅僅只在發音與語法,辭不達意都還只是日常的擦傷。有時候,它會牽扯出歷史與地理的縫隙,讓我失足引爆地雷。
烏俄戰爭開打的很多年前,我與幾位俄羅斯同學交情甚好,常打鬧取樂,還會笑說「普京很 MAN」這類自以為國際共通的梗。大家都很受用不是嗎?我也靠這些笑聲掩飾自己的一無所知。直到遇上了一位來自烏克蘭女士強忍著悲傷與怒氣,咬牙切齒地說起我此生第一次聽見的「克里米亞」。那一刻,我學會:再也不敢理所當然地認為有什麼是理所當然。它疑似有個時髦的名字,叫政治正確。
雖然我多希望是誤判,但我確定此後那位女士看我的眼神總帶著一絲怨恨。
更後來,我變成一種無法命名的寄居者。哪哪都不是歸屬地,哪哪都被劃入異鄉人。所幸這種問題,只要不去庸人自擾就好。我順流而經不同的人與地,經歷過期待、怨懟、喜愛,也可能從此視若無睹,直到終於學會——不再預設何為歸處,也不再渴望被回應。
只是平靜地接受。
這與地域、語言、族裔皆無關。此時,我總會這樣安慰自己:我只是過客。
因為只是經過,所以無知的誤觸,還能被當作客人去寬待;
因為只是經過,所以反覆的失去,也能自嘲一句「百年修得同船渡,足矣」。只是偶爾還是會不解——怎麼相談甚歡之間,同行的乘客就這樣離去了?
連聲招呼也沒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