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臥虎藏龍》(Crouching Tiger, Hidden Dragon),是李安導演在 2000 年時的作品,也是其拍攝的第七部店影,說起拍攝此片初衷時,李安自言:「一償兒時的夢想外,其實是對古典中國的一種嚮往。」
有的人把《臥虎藏龍》單純的視為武俠片,不外乎其中傳統而濃烈的中國風,從清朝年間的中式衣裳、中式建築,到人物間的用字遣詞和武俠片的經典橋段──客棧打鬥、屋檐打鬥、輕功、使劍用刀、綠竹林等──但本片內含的中西文化差異、哲學道理,這些都有值得探討之處。
「江湖」何在?

對於武俠,我們難免充滿幻想,向往儒俠、美人、俠義的世界,一個寄托情感及夢想的世界,因為它是我們華人壓抑社會的一種幻想,一種潛意識的抒發,一種情緒的逃避。
但港台武俠片里,卻少有能將武俠與「真實情感及文化」產生關聯的作品,即停留在感官刺激的層次,甚至也是西方人了解東方文化的一種膚淺方式。李安說:「恨武俠片的粗糙、不登大雅之堂。武俠片好,好在它的野;壞,壞在它的俗。」由此可以推斷,除了單純滿足童時願望外,李安另一個拍《臥》片的初衷,也是想讓觀眾在享受對武俠片的情感寄托的同時,又能同時保有它野性的狂肆,既有優雅的意境可以悠遊,又有狂放的豪氣可以馳騁,看得出《臥》片是在各方力量中不斷拉扯中前進的一片。
也許,《臥虎藏龍》最核心、根本性的問題是:
在兩種極端之間擺蕩,試圖取得一種恰當的「平衡」。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

圖/百家號 軌道為你而來
華人的壓抑,或許能在武俠世界里找到出口,其中「臥、藏」的,就是道教口中的「龍、虎」,也就是人類最原始的本能與反應-情和欲。
傳統的武俠片會刻意幫大俠解決這樣兩難的問題,但李安就是故意安排讓李慕白猶疑不決,他試圖在克制情感與順應情慾裡遊走,找尋適當的平衡點,李慕白的難處,正是在於人之大欲。又或是,擺盪在正邪之間的玉嬌龍(章子怡飾),不只是李慕白和俞秀蓮(楊紫瓊飾)的慾望投射,也是所有人的欲望的投射,人人心中都有個玉嬌龍的鬼影子。
劇中這三個主要人物,各有各的課題,各有各的心理拉扯與追尋「平衡」的過程,既有面對臥、藏情與欲的掙扎,也有面對正與邪時的情感傾向的平衡。
理性與感性之爭
當理智與情感不能及時地彼此相接時,會發生什麼結果?
不論是李慕白、玉嬌龍和俞秀蓮面臨相似的理智與情感的衝突,在美國作者羅伯特.阿普等人著作《李安哲學》描述作者認為,《臥虎藏龍》就是李安表現壓抑、表現渴望、表達不斷克制的精神,以及純粹的將自身交付給情感的拉扯──這種拉扯其實就是中國傳統儒道之爭。
儒家與道家,究竟是怎麼樣的精神,帶領這三人各尋本心,甚而可能造成無反挽回的毀滅性結果,這必須從最原本的中國傳統文化裡的哲學講起。
儒家思想:聖賢之途、禮儀規矩、社會人文主義

圖/Sony Classics
傳統讀書人自小便被教育要成為君子,而君子是指道德品行高貴的楷模,正如羅伯特.卡爾特(Robert Carter)所言:「儒學本身就是一個總像自我完善、自我轉變和成為聖賢之途的教育成長開放的過程。」也就是說儒家要求以人人成為完人,打造一個真正和諧的社會。
而一個人要成為君子,就要透過自我修為的方式-培養仁義禮孝信等德行。
以儒家標準來說,盡管玉嬌龍曾是殺害師傅江南鶴的碧眼狐貍之徒,李慕白仍力求收她為徒弟。盡管玉嬌龍盜走青冥劍,並與之格鬥,俞秀蓮仍然認了玉嬌龍這個結拜姊妹。這樣來看,李慕白和俞秀蓮,都屬於儒家所定義的君子(或幾近為君子)。
道家思想:見其本心、對真我的追尋、自然主義
若說儒家思想是一種社會人文主義,強調禮儀規則的社會德行;道家思想則是一種自然主義,支持人與環境的和諧相處,是一種生態中心哲學,遵循自然之道便可進行本真的自我培養。
身為玉家掌上明珠的玉嬌龍,不甘一生順遂平凡地嫁人,她的心靈是飛躍的、是自由的,就像她在電影中問俞秀蓮:「你在江湖走來走去的,是不是很好玩?」 「可是我看書上說的,都是挺有意思的,到處都能去,遇上不服氣地就打。」她有著對武俠世界一切浪漫的憧憬與想像,所以她選擇了一種罪犯武士的生活方式。
玉嬌龍反抗其傳統的儒家角色的方式是轉向事物完全相對的極端,她行為的極端性導致了個人的災難,產生一種逆轉。
玉嬌龍並不是沒有發現,俞秀蓮對生命的堅定想法對她也是有吸引力的,玉嬌龍本身也有看到自己無羈情感所帶來的破壞性,可是她不願意向儒家思想準則屈膝投降來放棄內在的個性,在聽了俞秀蓮的勸後,她的選擇並不是轉向理性,取而代之的是,將自己交付給情感,讓自己與自身之外的力量結為聯盟、讓自然成為自己的生命力量,一切的情感生活都不再被隱藏、不再被壓抑。
以儒家思想的框架來看,玉嬌龍的生活態度並不能得到寬恕;
但在道教中,她的動機是可以理解的,甚至是值得讚賞的。
大雨落幽燕,滔滔浪連天

李慕白初見玉嬌龍,是電影中的著名場面:竹林上四兩撥千金的打鬥。
竹林里光影晃動、變化多端,既能提供視覺動感效果,又能體現浪漫的詩意;畫面中,武俠人物可以無視重力的存在,神奇地飄浮在樹梢上,這樣奇異的畫面可能使不熟悉「輕功」的西方觀眾,帶來驚嘆和訝異。
原先,李慕白是被一種武俠世界對技藝與人格的傳承所驅使。這樣的責任感,讓他不願見到玉嬌龍這麼一塊在武藝上的璞玉白白被糟蹋、埋沒,在將來成為武林中的毒龍一條,因此,想藉著收她為徒就此導正她。
不過,他高估了自己的定性,也低估了人心中的本性。四大名著之一的《西遊記》,早已明明白白讓我們知道:自古以來,情關最難。
眼前人細微的呼吸、靈動的眉眼,帶有攻擊性的青春氣息撲面而來,他的心動了、亂了。李慕白與玉嬌龍之間,有著關乎人性的掙紮與挑戰,兩人之間,並非僅是師徒關系,還有難以明講的男女之情。
那是一個中年男子在心如止水之際,見到一個熱烈鮮活的女子。
她看似莊嚴端正,卻極其野性,她清純美麗,卻又暗藏禍心,猶如一朵高嶺之花,開得豔魅,又帶著決絕的高貴,危險的訊號逼面而來,奪人懾目。
《十年一覺電影夢》一書中提到:「難處則在於玉嬌龍年輕漂亮,又是女人,而李慕白師傅的喪命、武當派的秘籍被盜,都和女色有關,這是他的心病。」在電影中貝勒爺說:「面對色情,再大的英雄也是莫可自己。這正是他害怕之處,他再怎麼具有大俠風範,也擺脫不了人心之欲。
成語「臥虎藏龍」,意思是,埋藏在禮儀與文明下的情感、熱情、秘密欲望的潛流。而玉嬌龍就是電影名稱臥「虎」藏「龍」里的那條龍,是華人社會里的禁忌話題。
謹守儒道還是依循本心?

圖/Sony Pictures Classic 攝/Chan Kam Chuen
李慕白與俞秀蓮,他們是中國傳統社會里常見的兩個典範人物:在江湖不只靠武藝,更需以德服人,他們為群體、為道德而活。以故事情節和人物關係來看,他們因為害怕表達對彼此的愛慕會給為救李慕白而喪命的俞秀蓮的未婚夫(孟思昭)臉上抹黑,他們被江湖道義所約束、重視責任勝於情感;然而,兩人也為此付出了代價:對彼此間的愛慕緘口不言、過著壓抑而充滿遺憾的日子。
玉嬌龍則選擇依循本心獲得自由,但自由總要付出代價,她付出了反叛自己傳統角色的代價,也就是電影里結局。
到頭來仍舊無法面對自己的本真面貌
故事鄰近結尾處,玉嬌龍在窯洞里向李慕白問出:「你要劍,還是要我?」正是一種對李慕白本心的拷問。
在習武之人的世界裡,練氣練到至要關頭,只待最後一口氣就達升華境界。可在故事鄰近結尾處,李慕白在臨終前,拚著這口氣不上去,他舍了修道、舍了神仙都不做,也要給俞秀蓮一個承諾,他說:「寧做幾天的野鬼,不做永恒的孤魂。」
只因倘若超脫得道,孤魂仍舊是孤獨的,也就與人世間的俞秀蓮再無瓜葛;但若是做個野鬼,還得以在俞秀蓮身邊多留幾日。也就是,在臨終前,李慕白藉由壓抑到與玉嬌龍之間的幽微、微妙的意亂情迷,最終明白了他對俞秀蓮壓抑已久的感情。
李慕白最終的這番表白心跡是很浪漫的、真誠的,他給俞秀蓮多年的感情做了個交代,他沒有敷衍假裝。但是,他對玉嬌龍的情感也自死至終都處於自我控制、不求甚解的迷糊狀態中。
全劇離不開二字:平衡

圖/Sony Pictures Classics
《臥虎藏龍》的中心思想,就是儒家克己守禮與道家感情世界之爭,也是理性與感性之爭。人心猶如一個天枰,理性與感性各佔一端,太多的理性讓生活缺乏了浪漫與激情,太多的感性則容易讓人迷失。
就像李慕白和俞秀蓮,過多的理性使他們抱著遺憾走完一生,感受到沈重的失落;而玉嬌龍太多的感性,則帶給身旁的人和自己災難與麻煩,付出追求自由伴隨而來的沉痛代價。
鄰近結尾,李慕白已逝,俞秀蓮對玉嬌龍說:「答應我,不論你對此生的決定為何,一定要真誠地對待自己。」
《臥虎藏龍》似乎並不支持一種單一的哲學體系,
而是認為到家的天性自由與儒家的精神秩序之間應當存在一種「平衡」。
老子《道德經》有言:「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只有平衡自己內心的理性與感性、儒和道、社會責任與自然主義,將這些價值步入趨於平衡、協調的境界,我們才能戰勝自我、才得以蓬勃向上。

參考資料
- 黑龍江教育出版社《李安哲學》
- 時報出版《十年一覺電影夢》
- 大都會文化《蛻變:章子怡的成長紀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