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新英格蘭(New England)這個名字,對美國地理有一定認識的人應該都知道這是美國東北部六州(緬因、新罕布夏、佛蒙特、羅德島、麻薩諸塞、康乃狄克)的別稱,這片土地因17世紀初英格蘭清教徒在此落腳而得名,至今仍保留著悠久的海洋文化。無獨有偶,在歐洲的最東方同樣也有一片名為新英格蘭的土地,它比北美洲的新英格蘭更為古老且神祕。

新英格蘭在美國的位置,以及最大城市波士頓的景觀。
維京傳奇的終章
1066年1月5日,英格蘭國王「懺悔者」愛德華(Edward the Confessor, 1003 – 1066)薨逝,這位虔誠但平庸的統治者沒有子嗣,王位落入妻舅、威塞克斯伯爵哈羅德.戈德溫森(Harold Godwinson, 1022 – 1066)之手,稱哈羅德二世。外戚上位的哈羅德國王雖然獲得國內大多數貴族的支持,但依然有幾位強大的對手正虎視眈眈。

貝葉掛毯(Bayeux Tapestry)中的哈羅德和後人繪製的哈羅德肖像。

上圖為13世紀史學家「巴黎人」馬修(Matthew of Paris)繪製的插圖,哈拉爾三世(左邊持斧者)在約克擊敗諾森伯里亞的守軍;下圖是設德蘭群島勒威克(Lerwick, Shetland)市政廳彩繪玻璃上的哈拉爾三世肖像。

斯坦福橋之戰(示意圖),不過世紀二劇情中的哈拉爾三世沒死在這兒,算是個Bug。
相較於威名遠揚的挪威國王,私生子出身的諾曼地公爵紀堯姆二世(Guillaume II, 1027 – 1087),在名望上遜色不少,但他憑藉著自己的外交與軍事手腕周旋收服了諾曼地貴族,當哈羅德二世即位的消息傳來,紀堯姆公爵很快的號召了一支大軍,還取得教皇的承認,入侵行動箭在弦上。然而,這年英吉利海峽惡劣的天氣使他的計畫一拖再拖,直到9月27日才得以啟航,在英格蘭南岸的哈斯汀斯(Hastings)海岸登陸;此時,哈羅德的主力部隊才剛在斯坦福橋擊潰挪威人,南方的守備十分空虛。
哈羅德國王聽聞諾曼地軍隊已經登陸,立刻率領大軍再度急行南下,在倫敦稍作修整後,於10月13日抵達哈斯汀斯,扣掉斯坦福橋的傷亡與留守後方的部隊,哈羅德麾下只剩八千名疲憊不堪的士兵,而好整以暇的諾曼地軍隊在數量上更勝一籌。
14日早晨,諾曼地軍隊向山坡上的英格蘭陣地展開攻擊,弓箭手、步兵與騎兵輪番上陣,卻始終無法突破英格蘭軍隊的陣型;正當紀堯姆公爵束手無策之際,原本防衛堅實的英格蘭卻在一波射擊後出現了鬆動,越來越多士兵脫隊逃離,諾曼地軍隊把握機會再次猛攻,這才攻克英格蘭人死守的山崗,並發現哈羅德國王中箭身亡的遺體。

貝葉掛毯描繪諾曼地騎兵攻擊英格蘭步兵;現在的哈斯汀斯古戰場。
英格蘭人的抵抗並未隨著哈斯汀斯戰役失敗而落幕,在倫敦,貴族們擁立懺悔者愛德華的遠親艾德嘉.埃瑟林(Edgar Ætheling, 1052 – 1125)又堅持了三個月才投降,紀堯姆公爵於1066年聖誕節進入倫敦,加冕為英格蘭國王,人稱「征服者」威廉一世(William I the Conqueror)。往後,征服者威廉又耗費了數年時間才壓制英格蘭全境的動亂,許多不願臣服的英格蘭人選擇遠避海外。

貝葉掛毯中正揭起面罩鼓舞士氣的威廉;16世紀的征服者威廉肖像。
傳奇的外篇
離開家鄉的英格蘭人首選目標是丹麥,從維京時代開始到北海帝國(North Sea Empire)[1]解體的兩個世紀間,不列顛諸島與丹麥、挪威交流十分密切,此時的國王斯溫二世(Svend II, 1019 – 1076)也曾兩度出兵英格蘭,但都以失敗告終,雙方也宣告和解。失去支援的流亡者只得另覓去處,許多人選擇前往南義大利,與活躍於當地的諾曼人會合;這些人半個世紀前從諾曼地的老家以傭兵的身分來到南義大利,利用倫巴底貴族、阿拉伯埃米爾與拜占庭總督之間的鬥爭開疆闢土。

克努特大帝(Cnut the Great)治下北海帝國的全盛時期(1016 - 1035)
來到地中海後,流亡者們又聽聞拜占庭帝國對於這群來自北方的勇猛戰士頗感興趣,他們從一百年前便開始招募來自羅斯的維京人作為傭兵,組成鼎鼎大名的瓦蘭吉衛隊(Varangian Guard),作為軍隊的王牌與皇帝的護衛;加入瓦蘭吉衛隊是成名與發財的捷徑,雖然有時得付出生命的代價,但仍有大量來自北歐和羅斯的維京戰士趨之若鶩的奔赴米克拉加德(Miklagard)[2],並以在此服役為傲,哈拉爾三世便曾是瓦蘭吉衛隊的一員。

上圖是11世紀拜占庭史學家約翰.斯基利澤斯(Ioannes Skylitzes)描繪的瓦蘭吉衛隊(上方穿金甲的士兵),下方是遇刺後屍體被拖上街的皇帝利奧五世(Leo V),這張圖並不符合事實,瓦蘭吉衛隊在利奧五世死後半個世紀才加入拜占庭軍隊。下圖是現代人所繪的瓦蘭吉衛隊士兵。
進入11世紀,來自北歐與羅斯的衛隊成員逐漸減少,英格蘭人順勢補上了空缺,人數之多一度使英語成為瓦蘭吉衛隊的第一語言。在這批英格蘭人當中,有一位首領自稱「格洛斯特伯爵」西居爾德(Sigurðr, Jarl of Glocestr),他向皇帝阿萊克修斯一世(Alexios I Komnenos, 1057 – 1118)提出請求,希望擁有一塊封地。皇帝十分慷慨地告訴他,往君士坦丁堡東北方行船六天可以到達一片被異教徒佔據的帝國領土,只要西居爾德能將其奪回,皇帝便願意將該地賜給他。西居爾德滿心歡喜地帶領自己的部下啟航進發,經過幾場戰鬥後驅逐了異教徒,他和部下們便在此落地生根,並以家鄉的名字將這片土地重新命名為「新英格蘭」,聚落、溪流與山谷也得名倫敦、約克、薩塞克斯等等,他們再也沒有回到君士坦丁堡或是英格蘭老家,而新英格蘭也逐漸湮沒於歷史之中。
虛實之間
對於中世紀新英格蘭的歷史紀載僅存兩處:《拉昂匿名世界編年史》(Chronicon Universale Anonymi Laudunensis),由一位拉昂(Laudunensis, Laon)的無名僧侶編寫而成,紀錄至1219年;《愛德華傳奇》(Játvarðar Saga)以懺悔者愛德華生平為藍本寫成的冰島薩迦,出現於14世紀,可能參考了不少《拉昂編年史》的內容。
《拉昂編年史》紀載,當反抗征服者威廉的貴族們知道丹麥人不會給予支援後,便在格洛斯特伯爵西居爾德領導下,帶著350艘船、一支由三位伯爵與八位男爵率領的大軍出航,沿途如維京先祖一般劫掠,在西西里島聽聞君士坦丁堡正受到異教徒的圍攻,於是繼續啟程,幫助皇帝打敗異教徒,而皇帝則向西居爾德允諾黑海東北的一塊領地做為報酬,這塊地便是新英格蘭(Nova Anglia),西居爾德與他的後人一直住在那兒。《愛德華傳奇》內容如出一轍,但對西居爾德的航程描寫得更為詳細,並提及新英格蘭的居民往後不再臣服於君士坦丁堡,而是重操舊業成了海賊。
中世紀英格蘭史學家奧德里克.維塔利斯(Orderic Vitalis, 1075 – 1142)在他的巨著《教會史》(Historia Ecclesiastica)提及了大批前往拜占庭的英格蘭流亡者,這批人主要與入侵巴爾幹半島的諾曼人作戰,退役後被安置在離君士坦丁堡不遠的小亞細亞城鎮海倫諾波里斯(Helenopolis)定居,但他沒有提到西居爾德和新英格蘭。
若望.柏郎嘉賓(Giovanni da Pian del Carpine, 1185 – 1252)於1245年以教皇使節身分出使蒙古,他的報告《蒙古史》(Ystoria Mongalorum )提到蒙古人曾圍攻一座撒克遜人的城堡,城內居民頑強抵抗,迫使蒙古軍隊解圍而去。這座撒克遜城堡位在何處至今未有定論,它可能新英格蘭居民的後裔,更可能是克里米亞哥德人或多瑙河下游薩克森移民的城鎮。
東方的新英格蘭留下的歷史紀載過於模糊,也缺乏考古紀錄,大多數學者仍將其視為誇大的傳奇或尚未證實的假說,但仍有不少研究者持續在無數斷簡殘編中尋找線索,也確實有了收穫。
專精拜占庭與基輔羅斯歷史的劍橋大學教授強納森.謝波德(Jonathan Shepard, 1948 – )找到一位名叫西華德.巴恩(Siward Barn / Sigeweard Bearn)的英格蘭貴族,他的早年生平並不明確,但他在征服者威廉取得英格蘭王位後依然與諾森伯里亞的貴族們持續抵抗,並得到丹麥國王斯溫二世和王位覬覦者艾德嘉.埃瑟林的支持。1069年,威廉御駕親征,在北方展開堅壁清野,將支持叛軍的城鎮盡數摧毀,丹麥軍隊幾次接戰不利後便退出戰局,西華德則在1071年遭到俘虜。在《末日審判書》(Domesday Book)的調查中,提及了西華德擁有的21處地產,這些土地在他被俘後皆遭充公,其中包含了一處位於格洛斯特郡的莊園。

試著用AI生成的西華德.巴恩形象。
西華德下一次登上歷史舞台是16年後,征服者威廉有感於自己時日無多,便下令開釋許多昔日宿敵,其中包含西華德.巴恩。雖然重獲自由的西華德去向成謎,但謝波德教授主張他就是《拉昂編年史》中登場的格洛斯特伯爵西居爾德,他們的名字(Siward是Sigurðr英語化的拼法)、出身、經歷皆十分相近,雖然反抗威廉統治的西華德不只一位,但在格洛斯特擁有地產的西華德僅此一人。
按照《拉昂編年史》所述,西華德從君士坦丁堡向東北航行,可能抵達的位置是克里米亞半島、亞速海及黑海東北岸,這片土地早先有希臘人在此建立了巴塔(Bata)殖民地,後來成為拜占庭的領土,但此時已被游牧的庫曼人(Cumans)所控制。依據16世紀的波特蘭海圖(Portolan Charts)記錄,當地有一座名叫蘇薩克(Susaco)的港口,附近還有一條倫迪納河(Flumen Londina),這兩個地名可能來自薩塞克斯(Sussex)與倫敦。在克里米亞半島與亞速海南岸也存在著幾個以瓦蘭吉為名的聚落,推測與瓦蘭吉衛隊在此活動有關。

16世紀波特蘭海圖描繪的黑海,綠色框框中是蘇薩克港、倫迪納河和克里米亞半島上的瓦蘭吉波利(Vargopoli)。
蘇薩克港一直存續到19世紀,土耳其人將此地稱為蘇丘克(Sucuk),還建立了一座小型堡壘,作為保護高加索海岸貿易的據點。1829年,這片海岸被割讓給俄羅斯,俄國人在堡壘的舊址上建立了黑海艦隊的基地──即是現在的新羅西斯克(Novorossiysk)。

現在的新羅西斯克港;從君士坦丁堡到新英格蘭的地圖,紅圈內是推估新英格蘭的可能位置。
謝波德教授的推論雖然在學界引發一波回響,但依然欠缺決定性的證據,至今仍無法輕易論斷中世紀「新英格蘭」的存在究竟有幾分真實。但我們知道當瓦蘭吉衛隊於13世紀走向沒落時,其中仍有不少講英語的成員,他們之中或許有些人在退役之後沒有回到西邊的英格蘭,而是去了東邊的另一個英格蘭。
[1] 此為當代史學家提出的概念,指1013年至1042年間共戴一君的丹麥、挪威與英格蘭,並非真正的帝國。
[2] 北歐人對君士坦丁堡的稱呼,意為「巨大的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