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七樓的華廈大樓窗戶往下望去,約十點鐘方向往前五百公尺的巷口,有一個用數個橘紅色三角椎,簡陋圍起來的私人停車場裡,依稀還能看到剛剛那幾個才上來過的年輕人身影。
他們看起來,全是一臉卸除強大壓力後的疲憊感。身高像籃球選手般高挑卻身形極度消瘦、頭頂著蓬蓬頭的男生,跟另一個肩膀寬闊、五官立體皮膚黝黑的男孩子,以臀部幾乎著地的蹲姿,靠在一輛銀灰色的休旅車旁邊,無神的抽著菸;稍遠的一旁,長得胖胖圓圓,留著不太相襯、看起來像栗子髮型的男子,則是抽拿著面紙,給在旁邊,自始至終都沒有開口講半句話,從一下樓,眼淚就抽抽搭搭的流個不停的女生。
「林媽媽,對不起,再次打擾。」高個子的男生說完,幾個孩子跟著他,禮貌地對她點頭微微行了個禮,「這是莉雅鎖在最底層抽屜櫃裡的私人物品,我們當初沒發現,到現在才送過來,真的非常抱歉。」講完之後,又再次行了個禮。
「啊!沒關係的!謝謝你們!」這是她能講出來最多的話了。
這些個孩子從莉雅走了的那天開始,便來了好幾趟幫忙。即便如此,她仍然沒能多講些話。
當然,她更沒能再多聽一句像「節哀順變」、「生死有命」、「人終究免不了一死」、「她已經完成了這一生的任務」、「讓一切過去吧」這一類面對失親家屬的官方語言。
更令人難以承受的,是那些沒有神經的人,鉅細靡遺地問一些死亡的過程及細節。
「啊!妳女兒走了?是怎麼走的?」 「啊!你媽媽死了?是生什麼病死的?可以問一下嗎?」她在醫院及殯儀館等待時,淨聽到周圍這些問題這些話,不同的人群,應對著不同的家屬,卻輪番上陣相同的語詞。該說這是人性上相通的無知,還是該說是人類普及性的關心法?但這真的是關心?真的可以稱作關心嗎?
她一句,都.再.也.聽.不.下.去。
或者是她好不容易走出一步陰霾,人們就將她當作死亡顧問,用他們自己面對死亡的痛苦,將喪葬的所有情節,再一次的用話語,演繹一遍給她聽。然後再一次的,將她推回陰霾之下。
每問答一次,她的心,就被悲傷哀淒再腐蝕啃嚙一次。
當她淚眼面對著他們口中不斷吐出來的這些官方語彙時,她在心中壓制不下的憤恨對話是:多希望下次死的,是你無法承受那生死之痛的人。隨便是誰,只要死的是能令你痛苦的人就好了,只要能讓你體會一點我所經歷的痛苦,你就能理解為什麼閉上嘴是對失親家屬最大的安慰。
但她終究沒能講出口。她殘餘的理智告訴她,若講出口,不管妳身處在何種困境,出於自我保護的反射機制,人們絕對會用「我是好意」的這種世界上最不懷好意的藉口來攻擊妳。就像她剛辦完女兒的後事才一兩個星期回公司,同事連問候都沒有,便哭哭啼啼地跟她抱怨著公司那些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芝麻綠豆小事,客戶就:對不起我們知道妳家裡有事,接著就沒有逗點的傾倒他們的抱怨兼要求。
有什麼關係呢?面對公司的升遷評估制度,我們都好需要敬業這張貼紙。
又有什麼關係呢?反正你們說什麼我都沒聽進去,我只要盡力撐著這張表情就夠了。
她將心思拉回來,回到桌上的這個牛皮紙箱。就跟當初在醫院時一樣,那種即將面臨確認女兒存亡的恐懼,似乎再次的飛攏過來。她又再次的,被推回陰霾之下。
她拿起美工刀,慢慢劃開封得密密實實的膠帶,這絕對是莉雅習慣的包裝方式:謹慎,卻充滿了緊張。她深呼吸了一下,翻開紙箱的蓋子。放在紙箱最上面的,是一本附帶金色鎖頭的粉紅色硬殼日記本。
日記?! 她一陣驚慌,好幾個念頭同時浮上來。
莉雅不是已經有一本她送的黑色精裝日記本嗎?她一直以為女兒跟她一樣喜歡俐落的黑色。
還是…女兒發現她偷看了她的日記本?
所以家裡的這一本黑色日記,才會總是記錄著一些像是每日提醒事項這一類的東西。包括工作進度紀錄、專案資料準備、閱讀進度,甚至是早餐吃了什麼,午餐又吃了什麼、那些衣服要縫補,那些又該拿出來洗、app運動量紀錄顯示今天走了幾步,這些瑣碎到連她都覺得無聊透頂的事情。
所以才在公司放了另外一本真心日記本嗎?
她下意識地翻找箱子中是否有這本粉紅色日記的鑰匙。
但同時,她腦子雷般的閃進和朋友的對話。
「天啊!妳簡直是侵犯她的人生!」朋友不可置信她竟然每天檢查那時已經讀高中的女兒房間。
「我只是擔心,萬一她發生什麼事…」她羞愧且氣惱的解釋。
她看著自己那雙在箱子中急急翻找鎖匙的手,這樣的動作,她一直以來,用「擔心」這樣的理由,做了多少次?
「我們不能要求孩子只為了我們的安全感而活,」朋友猶豫了一下,意味深長的說著:「他們終究,會承擔不起。」
找不到鑰匙竟然讓她產生濃霧般的茫然。她呆視著箱子,雙手掛在箱緣,暫時停止了動作。但隨即,她立刻注意到,在日記本的下方,有件淡橘色底暗紅色玫瑰印花的夾克,一件有著字體像流著血的「DEATH」坦克背心、還有幾盒彩繪指甲片、一雙鮮紫色的露指袖套、一對骷顱頭墜飾耳環、一個超大型的黑色薄紗蝴蝶結頭飾,各種不同顏色的亮亮唇蜜以及一雙鮮紅色襪子。
她看著這些陌生的東西,她的女兒,好像以另一個身份在外面的世界活著。
在箱子的邊邊,塞著一個信封,裡面放的是她送的字母手鍊,也是女兒指定的二十歲生日禮物,不過銀色的鍊條卻斷了,Liya的英文名字中的『L』也不見蹤影,只剩下iya失序的躺在信封裡。另外還有一封信,其實,是列印出來的email,內容是女兒寫信到手鍊公司詢問是否還有同款的『L』字母可購買,對方回覆該款手鍊已停產多年。女兒回覆了一個哭臉。對方則是再寫了一封禮貌的信表達歉意,信末並加上了一個羞愧的表情符號。
現在的年輕人,連email也用表情符號嗎?!她有多少次因為莉雅用一連串的表情符號回覆訊息而斥責她,接著,就會變成沒完沒了的爭論。
她同時注意到那一雙鮮紅色的襪子似乎包覆著什麼東西。她打開來,是一台手機,莉雅說搞丟的那台手機。然後就以等新機種的理由,一直遲遲沒有再買一台新的。
她試著打開電源,電池幾乎是被拖著命開啟的。
她輸入莉雅的生日,手機顫動了一下,顯示:輸入密碼。
她輸入莉雅的手機後六碼,手機再次顫動,顯示:輸入密碼。
她再輸入莉雅的身分證後六位數,手機再次顫動,顯示:輸入密碼。
她混著女兒的身高體重,再輸入六位數字,手機再次顫動,顯示:輸入密碼。
她臉色發白,顫抖著試著輸入女兒離世的日期。
手機再次顫動,顯示:輸入密碼。
她鬆了口氣,不是預謀。
沒有了。她腦子裡,只剩最後一組數字了。她猶豫了非常的久,輸入。
螢幕顯示:手機主頁。
竟然…開了。
是她的生日,不是女兒的。
她心裡複雜的感受,是一絲欣慰升起的同時,馬上沉淪到愧疚地獄的深淵裡去。
她的手顫抖到無法好好的觸控螢幕,眼淚幾乎要模糊了眼前的一切,通話紀錄欄上,每一個『媽媽』的未接來電後面,都是20幾、30幾的那種瘋狂數字,只有幾次是少數的10或個位數字。
「疲勞轟炸!疲勞轟炸!疲勞轟炸!!」
最後一天,凌晨四點,她再一次打電話到女兒公司,再次為了她加班到天亮而起了爭執。莉雅在電話的那頭歇斯底里的大聲了起來。
「妳到底是要監控我的人生到什麼時候?」
「這個行業就是這樣,妳可不可以讓我安安靜靜做事,我真的累到受不了了!」
「我到底要賺多少錢才夠孝順?我到底要待在家裡多少個小時才叫顧家?」
「可不可以不要老是用哪一天我死了這種話逼我就範?」
「我連自己的爸爸是誰都不知道,為什麼要相信妳說的話?」
從來都只有她大聲,女兒是沒回話的份的。而那一天,一句「我連自己的爸爸是誰都不知道」讓她啞口無言。
而莉雅,則是尖叫到最後一刻摔掛電話。
然後,她就,再也沒有回來。
再也沒有回來。
再也沒有回來。
她腦子出現了在警察局聽取女兒因過勞造成心肌梗塞而猝死的驗屍報告時,看到事發地點的監視錄影帶,看著螢幕中女兒最後的身影,猝死?她相當疑惑。
撞上她女兒的那輛車主,酒測值為零,在女兒倒下時,緊急煞車,雖然撞上了,但不足以致死。
她盯著垂落在女兒身體兩側的手,那個小的不能再小的影像。
現在,她突然懂了。她懂了她的疑惑是什麼了。那是只有她才會懂得的疑惑。
她抓著那件夾克無聲的痛哭了起來。
她的莉雅其實是逃走的。恨不得逃離這個她認為極度安全的家,對女兒來說卻像是無處可躲的牢籠。
她狂亂了,狂亂到盡其所能的毀掉她一直以來努力維持的秩序,包括所有眼睛可以看到的物品,以及看不到的,她的情感、她的理智、她的心。
此時,散落在地上的粉紅色日記本,滑出了一張夾著的、她一直以為搞丟的照片。
是她抱著大概兩個月大的莉雅,充滿著愛的笑著。
充滿著愛的笑著…對呀!那起初充滿的愛,最後到底變成了什麼?
沒有回答。沒有回答。沒有回答。沒有回答。沒有回答。沒有人可以回答她讓她心神失序了。
她的狂亂引起的噪音,引來了急促的敲門聲。她勉強撐起身子應門,隔壁的鄰居太太看見淚流滿面到虛脫的她以及滿屋子破碎的混亂,只是衝過來緊緊的抱住她,沒有說半句話。
她失魂的看著這個沒有在胸口,裝模作樣的繡著『親朋好友』名牌的人,她在心裡想著:老天爺,妳終於是憐憫我了。
這就是她最需要的。靜默,並哀悼著。
就這樣,這樣對一個承受喪親之痛的人,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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